考完几门专业课后，转瞬就是寒假了，系里组织报名去实习：上海、深圳、本地几个工厂选择。我没怎么犹豫就报了本地，一是省费用，二是自己必须开始考虑毕业分配了。
在准备回家前的几天，我跟佳燕几乎见一次面就吵一次，尽管一再做工作，但她坚持仍要去我家过年，想起去年把家里人折腾的，我是死活不同意。因为这个我就是不去预订火车票，私下准备到跟前买张站票也算。
放假前那晚，我们本来要去看电影，但没出校门多远就开始拌嘴，随后她就气哼哼撕了电影票转身走向公共汽车站台，我跟在后面看她跑上一辆正好进站的公共汽车，就停步没去追她，转身气哼哼掏出烟，没点火突然觉着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一个人面熟，再转头：刘胜！
如果不是从小一起玩大，如果不是熟悉的跟自己家人一样，我是不敢上前叫他的——路灯下，刘胜一脸灰暗像个老头子，长长的头发一缕缕打着结，胡子拉碴估计有个把月没刮过了，一件皮夹克斑斑驳驳的，仔细看还有口子，一条棉裤黑乎乎已经看不出当初的颜色……
拉着我的手，刘胜很快哭得稀里哗啦：我实在想家了！想媳妇！想你了！
我没多问，赶紧将他领到宿舍楼下，然后让他等着我跑到宿舍拿了毛巾香皂洗头膏，想了想又从柜子里翻出一身运动服。下楼领着刘胜到澡堂买了票把他送进去，然后坐在澡堂门口台阶上抽烟。
一根烟没抽完，突然发现佳燕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原来她在公共汽车上见我跟一个“叫花子”拉手说话，以为我气糊涂了，赶紧在下一站下车跑回来，追上后一直远远看着我们到宿舍再到澡堂门口。
听她说完我笑了，气也消了，拉着她的手解释：是我兄弟刘胜，就是去年暑假找我借钱跑路的。
但她接下来的话让我再次怒火中烧。
“看样子不是来还钱的，估计又是来借钱的！”
我甩开她的手开始吼：你觉着钱真这么重要吗？他是我从小玩大的兄弟啊！
跟我两年多了，佳燕估计也摸着我脾气了，居然没跟我吵只是撅着嘴：人家就是说说嘛，你干吗这么大声吼？
尽管觉着嗓门大了，但余怒不息：说说也不行！我告诉你啊，跟我在一起不要这么抠门好不好，有些东西钱换不来的！
说话间，刘胜走出澡堂，总算有点人样的他第一句话是跟佳燕打了个招呼，第二句话就是：给我根烟！
本想领刘胜去鱼头的西餐店吃顿好的，但估计他肯定饿扁了，西餐那玩意儿太慢了。于是就近找了个小面馆，果不其然，这小子两大碗炒面下肚才有力气跟我叙述他一年多的经历。
喝着啤酒，我大致搞清楚这小子一年来受的罪：回到当兵的地方，最先战友给他介绍了个活，还算轻松。过了不到一月，战友就匆匆告诉他我们当地给他们部队发信询问他呢。赶紧离开，自此颠沛流离每个地方只是待个把月赶紧换地方，到处打零工勉强混口饱饭。说话间这个我认为的硬汉子眼泪横流，其中的委屈可想而知。后来我也流泪了，佳燕捏着我的手也不停擦眼睛。
当晚我把刘胜安排住到我宿舍床上，自己跟佳燕回她家了，路上我对佳燕说：我决定不回家过年了，在省城陪你！
佳燕愣了一下，随后欢天喜的，当晚开心地在我耳边叽叽咕咕很久，直到几天后才明白，我留下来陪刘胜的原因更多些。
第二天回学校前，我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拐弯抹角问了刘胜的事情，父亲说他不清楚，只是听说下营死人的那家还在到处告状。听完父亲的话，我直接就告诉父亲刘胜刚从外地流浪到我这里，估计过年不敢回去！我想陪他！
父亲沉思几分钟：“你长大了，自己决定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回到宿舍，刘胜还在蒙头大睡，宿舍陆续有提包赶火车回家的，我想了想就去学生处办了留校手续。再返回宿舍就刘胜一个人在我床上躺着，其余床铺都空荡荡了。
刘胜坐在被窝里听我说了电话内容，不由再次抽泣，我劝了几句无效，吼喊了他几句才止住。听说我陪他在省城过年，刘胜再次掉泪，我没理睬他，开始琢磨学校放假后怎么吃饭的问题。学校食堂肯定放假，教工食堂同样，就是外教楼有饭也不对外，学校里的饭店都要关门，街上的小饭店同样，照常营业的大饭店也吃不起啊。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做！
赶紧起身到几个还有人的宿舍踅摸了一个酒精炉子，再找了个锅，随后下楼买了两箱子方便面几瓶子酒精。
食堂在十多天后关门休息，这一天正好是农历腊月二十三，中午跟刘胜在食堂吃饭时，又买了二十个馍馍，回来后用塑料袋套好放到窗台外面。当晚我跟佳燕陪刘胜到鱼头店里吃了顿饭，刘胜好像没啥话可说了，只是闷头吃牛排大口喝红酒，当外面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他捂着脸再次泣不成声：送灶王爷了……
随后七天我们就有一顿没一顿对付着，佳燕每天都送过来一保温桶菜，刘胜用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端了一箱子白酒，我们几乎天天方便面就酒当晚饭，只是刘胜一喝就醉，然后肯定就哭，这让我心烦。
这是很凄凉的一个春节，二十多年我第一次没跟父母一起过年，也就在这个年夜，我挥手扇了刘胜两个耳光。
整栋楼黑糊糊的，就我们宿舍有两根蜡烛摇曳，远远有一声没一声沉闷鞭炮声。桌子上鱼头送来不少熟肉，还有凉菜鱼罐头，酒也有，酒杯都送过来了。佳燕包的饺子在保温桶里还微微冒着热气，说来这个年夜饭还算丰盛。
佳燕放下饺子后，我坚持送她回家，其实她父亲依旧在值班，我是怕刘胜看到我们在一起更想他老婆。送佳燕回到家，我们拥抱了很久，说好第二天她过来的时间就赶紧往回骑车子，看着路边很多窗户里挂着的红灯笼充满喜庆，不由想起老家的院子这时候也是灯火通明。
返回宿舍楼下，我抬眼看了下我们宿舍窗户，暗淡的灯光让我差点掉泪。默默开门推进去车子，再锁门，然后摸出打火机，一下下打着爬楼梯。推开宿舍门，我刚装出的笑脸被刘胜的眼泪随即浇灭，看得出他一个人默默喝了多半斤酒了，但桌上的菜及饺子几乎没动。
这是一次默默无语的喝酒，跟每次喝酒大呼小叫相比，我俩都是默默倒酒，仰脖就干，再倒酒再干，菜都懒得夹。我想自己前途未卜，他想他接下来的无助，很快三瓶酒下去，刘胜突然摇摇晃晃站起来端起一杯酒：兄弟啊，我感谢你陪我过这个年！
我端起酒：啥话？跟我见外啊！
碰杯喝下，刘胜又开始抽泣，我不由火了：你是爷们儿吗？干吗尿水子流个没完啊？多大个事，一辈子谁不经历点挫折呢！
再倒酒，刘胜依旧在抽抽搭搭，我扔过去一卷卫生纸：你再这样我揍你啊！不像男人！
此时我俩酒已经过量很多了，看他叨叨着忍不住还在掉泪，我猛然站起来一个巴掌就过去了，刘胜愣了下：你打吧，我没出息啊！连累兄弟都不能回家过年！
再一巴掌，我也忍不住哭了，扶着桌子过去搂住他，我俩放肆地大哭起来，窗外开始铺天盖地的鞭炮声响，12点了，又是一年过去，又是一年开始。
每天都是喝酒睡觉，好在天冷，放在外窗台的肉及馒头都没坏，佳燕跟鱼头也陆续送过来吃的，很快就又该开学了。我跟鱼头说好，西餐店正好缺服务员，佳燕跟刘胜都去帮忙。
佳燕的分配不用想，她上的本就是一个只管进不管出的破中专，正月里我带她去找了他父亲厂子的领导，烟酒放下后，人家答应安排她毕业后进厂子，其实这样做就是落个关系，就算上了班给的工资连简单生活都无法维持。最后一个学期佳燕她们不用去学校，美其名曰是实习，其实就是给时间自己找工作，然后拿毕业证及派遣证。
刘胜暂时没法回家，也不能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就随便捏了个名字先有个吃住吧。
没出正月我就进省城一家纺织厂毕业实习，其实去的时候就知道这样的实习毫无用处，但进去才知道是太没用处了——我们的教材跟世界最先进的接轨了，但这个号称全省最大的纺织厂自动化程度可怜的要命，我们学的专业跟现实有着天壤之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