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是个理发师,女,28岁,在县城南关“小天鹅”发廊里干。她理发很细,眼瞪得杏子般的圆,一眨不眨的。梳子剪子在头上轻轻游动着,眼睛十分专注地看着。明察秋毫的样子,好像历史悠久的中国除了包青天就数她啦,好像那会儿全世界啥都不值一提,只多余的头发最该去掉。不去掉的话地球、宇宙都要出毛病了。快剪,剪!不放过一根坏发,不冤枉一根好发,剪!没二话。
这干法,速度慢些,但发型好看,顾客满意,保证了产品质量。不妨这样说,进店的一半顾客,都是冲着菊花来的。听说某文学期刊在西峡开笔会,一著名诗人叫她理了发后,专门吟诗一首,发表了,其中有两句:
也许,
灌河是天鹅湖的支流,
要不,
为何翱翔着一只动人的小天鹅?
自此,“靓丽美发店”改名为“小天鹅美发廊”,菊花也多了个外号,叫“小天鹅”。
剪发时菊花眼光严厉,但只一会儿,平时则很柔的。她眼很大,却总爱眯着,呈月牙形,还总含三分笑,看着喜欢人。古时美人的标准为“眯眼狐步”(出自何典,一时找不到那本书了),菊花就是这种“眯眼”(西峡话有句“美得眼眯缝着”,估计也沾点这意思)。
她爱穿白上衣,夹克式,休闲的,雪白雪白。好像袖子上还有两道红线,对比之下,更显得洁白。裤子则漆黑,下边又是个白极了的球鞋。你想想吧,啥感觉?养眼不养眼?
我说:“这打扮,不假叫你‘小天鹅’。”
“可不是为这……”
“为啥?”
她摇摇头,没答话。笑意还在脸上,但似乎有点勉强。
我没再深问,知趣地转了话题。后来才得知,上高中时她是班里尖子中的尖子,普遍认为她属于上北大、清华的料,但到高三时却自动退学了。原因是家居深山,兄妹又多——一个个像老虎娃似的得吃饭得穿衣得上学啊,她若继续上高中考大学的话,最小的弟弟就无钱进初中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眼看都到天堂门口了却不得不咬牙撤退。不久她借钱到郑州,在省美发美容学校学了一年,回来后便与三姐菊娥合办个理发店,当时才十七岁。
一晃十一年过去,不知从啥时起,她养成个稀奇古怪的爱好——喜欢打听外地大学生的穿着,然后自己照样学样。这身白夹克、黑裤子、白球鞋就是今年武汉大学生们的流行服装。
她还有个很可爱很好玩的缺点——非常胆小。大约是去年秋天吧,一小伙子酒后开摩托摔死了,在老车站门口。这儿是菊花回家的必经之地,不过距“小天鹅”还有近百米远,菊花却吓得不敢从那儿走了。每天上下班,都是蹬着自行车,汗津津地多绕两里多远,从建设路回家。我埋怨她:“现场血糊淋啦的,男子汉看了都怕,你为啥要去?”
她说:“我还敢去?那才吓死我哩。”
“没去就是没见,怕的啥?”
“有个男师傅看了,听他们回来一拍,我想想那景象就……”
你看看,又没目睹,只是耳闻,“闻闻”就怕了,啥胆子呀。
三个月后,出了一件事,弄得再也没人说她胆小了。
事情发生在春节期间,大年初三,西峡人的老规矩,这一天该走亲戚的。菊花也打算走亲戚,正在准备,手机响了,东环路的胡婶打来的,向她打听某理发师的电话号码,菊花也不记得,忽然听着胡婶话带哭音,忙问:“怎么了?出啥事了?”
又传来几声压抑的哭泣,对方不答话,把手机挂了。
菊花登时觉得不对劲儿,因为对方要找的那位理发师岁数较大,又是男的。——这一带谁晏驾了都找他理发整容。年节下,哭着打听他的电话号码,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
胡叔是店里成群结队的回头客之一,在东环路办个钢材门市。唉,怎么正过年的出事儿呢?要知道,年初一到破五,万店关门,理发店也不例外,胡婶上哪儿找一个给过世的人理发整容啊?
她明白,胡婶之所以没张嘴求她,是不好意思。就不提过年过节啦,捞稠里说,央一位年轻轻的女孩儿给死人理发,谁也张不开这个嘴。
菊花怔了几秒钟,便将为走亲戚刚包装好的礼物放回原处,蹬上车子到门市拿理发用具。
胡婶做梦也没想到这位青枝绿叶的姑娘会来,会不喊自来地干这种事儿,她抓住菊花的手,光哭,说不出一个字。
胡叔已合眼三个多小时,医生诊断为脑溢血,估计与春节这几天过量饮酒有关,负责办理丧事的一长辈小声交代:“人已不在,大致剪一下就行。”
菊花没应腔,却依旧照着理发时的所有路数,有条不紊地洗、剪、吹……
哭声止了,连门外正奏哀乐的乐队也停了,都走了进来,一齐沉重地庄严地站在那儿,默默望着菊花,望着她在已故之人头上那双灵巧的手,所有的眼光都弥漫着崇敬。
室内静极了,只有嚓嚓嚓那轻盈的剪发声。
在这中间,一位胡叔的近亲曾三次到菊花身边,小声劝道:“人已走了,不必太过细。”
菊花似乎没听见,不答话,仍自顾自一丝不苟地干着。
终于理好,她开始装用具,胡叔的儿女们突然拥到菊花面前,一齐跪下……
事后我问她:“你与那位胡叔很熟?”
“不太熟,就是与顾客之间的关系。”
“他过去帮过你忙?”
“没有。他是卖钢材的,我又不盖房子。”
“要这样的话,你可真不错的……”
她连连摇头:“理个发,也不算个啥,关键是……”
她顿住了,脸色出现了少有的凝重,闷了一会儿,才说:“他活着时说过一句话,我这辈子也忘不掉。他说:你为啥不上大学?你上了肯定是最优秀的……”
她嗓音变了,泪珠扑簌簌往下滚。
我怔住了,看着她那身白夹克、黑裤子、白球鞋(武汉大学生流行装),想着她多年来爱穿大学生流行服装的怪习惯,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该怎么说呢?人生谁无遗憾,问题是有些遗憾终生也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