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当刘胡兰,叫敌人一卸八大块;当董存瑞,手托炸药包炸碉堡;还有当黄继光,堵住机枪眼不离胸。后来上了初中,大一点了,尽管雷锋、欧阳海、焦裕禄啦事迹叫人热泪盈眶,但有点分心。因为看书多,在执著想当英雄的同时,又开始想当懂天文识地理的诸葛亮,能够七十二变的孙悟空,景阳冈打虎的武松,等等。为此,我还订了一份杂志《天文爱好者》。看了几期便不看了,很失望,因为上面没讲诸葛亮那种见某星星落了,便知道谁死了的知识,也没有南天门北天门三十三层天的事儿,只是些金星、火星、宇航员之类(至今我还不是太懂),次年便不订了。
慢悠悠地折腾着,开始比较现实。又读了不少文学书,特别是上海的几位工人作家——胡万春的《家庭问题》及唐克新、费礼文等的作品(李凖当时更有名,但我敬而远之,因为我从小在县城长大,不热看农村的东西)。包括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记得看后我还偷偷地想:我若在上海当哨兵,面对阶级斗争那么复杂那么可怕又那么叫人羡慕的环境,我的革命意志怎么样呢?怕弄不好都叫腐蚀了吧?
同时不由自主滋生个理想:当作家。
严格地说,数十个寒暑,我基本上都坚持着这个理想。因为“作家”二字,在我心目中就是诸葛亮,就是孙悟空,就是武松,就是个人的最高境界,个人的共产主义,很神圣,绝对的。
够执著了吧?
当然中间也有点反复,大约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吧,我想把自己已发表的小说、散文出本集子。著书立说,才能成名成家,可见出书与我的理想的关系。何况当时出书成风(如今照样),有的因退休了,闲,细品品革这几十年命,复杂死了,艰难死了,写!叫那些嘴上无毛牛皮烘烘的年轻人看看,你们如今天天像过年的日子是怎么来的,再者别看我们退了,也照样有用,也没白拿那几个退休金!有的为评个高级职称(此类文笔如何,不必苛求,本身就是为了可恶的柴米油盐,并不打算叫谁看的)。有的虽钱、权、别墅、情人俱全,但没过过“作家瘾”,人生憾事啊!写,哪怕找个“枪手”代笔,无非多花俩钱——钱算老几,死了也带不到棺材里去。
我可没那么气魄,工薪阶层,还是低工薪,更加可恨的是儿子上大学,年年像狼似的要学费。人穷百事哀,出书得花大钱呀,上哪儿弄?
一好友说:你真死才!领导们少喝两场酒也够你出本书啦。搜索关系网,拉赞助!
姑妄听之,我开始在“网”上搜索。斟酌再三,决定先找老同学A,在一中上学时俺俩有点特殊关系:“文革”期间合伙成立个“在险峰”革命造反司令部(我十三岁,他十四岁),他是司令,我是副司令,没兵。他如今在某国有企业当老板,不看僧面看佛面,轻易没求过他,张张嘴试试。
他正坐在很气魄的老板桌后面,板着脸很气魄地给一职工批条。我说:“A司令,正忙吧。”
他既无哈哈大笑,也没啥热烈语言,只是瞄我一眼,很矜持地笑笑,伸开手,掌心向上,很优雅很熟练地往沙发方向划个圆弧说:“坐!”
不大对劲儿,我心里开始凉。
他仰靠在很气魄的老板椅上,轻微地节奏地潇洒地来回转动着,眼直直仰望着天花板,等我说了来意后才看着我,皮笑肉不笑地道:“李作家,我这‘正司令’怕帮不了‘副司令’的忙啦!工人已经四个月没发工资,有人甚至扬言要往我家院里扔雷管。前几天上郑州,差旅费都是自己掏腰包垫支的……”
他显然在蒙我,因为我了解过,这个企业尽管不算太好,也不像他形容的那么可怜,何况他三天两头出没于星级大酒店,近一个月来,光我就在县宾馆见过他两次。
但这话能说出来吗?算了,赞助不成仁义在,知道他是啥人就行了。
我起身告辞,他说:“你走,李作家。”
回话时仍懒洋洋地半躺在老板椅上,屁股一动不动,还打个呵欠。
我非常愤怒:不赞助就算了,怎么连起身告别的仪式也省略了?你一口一个作家地喊,作家就这么不值钱?
他娘那个脚,不跟这号货一般见识。
我又进“网”搜索,决定找“知青”时的战友B。
他比我大几岁,现任某个有油水局的局长,从“广阔天地”至今,我俩一直没断联系,应当说很铁的。
他正在办公桌前写什么,见我进来,就催:“马上要开班子会,有啥快说,别腻蛋!”
我坐下,掏烟,还没抽出来,他上前闪电般地抓过去,双手使劲儿一拧,扔到废纸篓里,说:“吸的啥烂杆烟,还作家哩!”
我叫起来:“刚买的彩蝶,五块钱一盒……”
他扔来一盒云烟(四十几元一盒),问:“有啥事儿?告诉你,我马上得开会。”
“有个打算,想把近几年发表的小说啦散文啦出个集子……”
他手机响了,我忙止嘴,他接了后扭身打开柜子,取出两条云烟(价值八百余元)。用报纸一裹,扔我怀里,说:“走走走,班子人员都齐了,在催我哩。”
我只好走,当然掂着烟,到门口时他突然喊:“停一下!”
我站住。
他说:“李栓成,我正儿八经告诉你,出书,当作家都很重要,但是啥也没命重要!有钱啦想吸烟吸点好烟,想喝酒喝点好酒,帮着儿子考个好大学!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别学着圣人蛋!”
之后,我仍常找他玩,但再也没提“出书”啦“赞助”啦之类的话。
迄今为止,在各方的支持下,尽管艰艰难难地出了几本书,但,我开始时不时地问自己:“作家”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圣?会不会是自己的一种幻觉?
不过我继续在写,而且越写越凶,连法定假日和星期天都基本不过,一头扎到单位里写!写!像疯了。
一次给某单位业余作者讲课,领导先作介绍:“李老师年轻时就爱好文学,为了这个理想,他几十年来,笔耕不止,坚持至今,这种为理想而拼搏、为理想而献身的精神,最值得大家学习!”
掌声,雷鸣般的。
我忙从讲台上站起,九十度地鞠个躬,说:“人生是需要一点精神的,确定理想后,就拼搏冲击,就坚韧不拔,这样的人生才最有意义,才最为灿烂……”
其实我内心想的是:开初的理想早就不知跑哪山洞了,现在之所以还努力写,可不是为了当作家。只为老了,怕大脑萎缩。嘿嘿,不假说啥都在发展,啥都在变,理想也一样,变为长寿之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