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12月13日。
我顶风冒雪,到长白山区的青沟五七干校去,索取对我审查三年的“结论”。这是我精神压抑到想自杀的痛苦的三年,是用血泪汗水写下每一天的三年。飘飞的雪片,不时变幻成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呼叫的北风里,似乎还有那“打倒任彦芳!任彦芳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这三年啊,每天都像用刀子刻在我的心灵深处,终生不会忘记。我想到当年的那句口号: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是啊,一点不错,我在那三年之后,一直不服气,一直在挣扎,一直在想翻过身来……而直到今天,我到了花甲之年,离休之后,翻开当年含泪写下的页页日记,我才悟出:人在最宝贵的年月,失去了最宝贵的机会,之后再想找回来,是不可能的了。
我是1970年4月5日在长春领取结婚证的。那年我已经三十三岁,妻子三月比我小十多岁,结婚后的种种灾难都和这个4月5日有关吧。这天是清明节,是给鬼魂烧纸的日子。可当时没有想到要择个吉日良辰,这全怨我有点急不可待。因为在这之前,我的“为刘少奇、为右派翻案的反革命翻案小集团”的问题在工宣队进驻长春电影制片厂后经内查外调刚刚做了结论,以我为首的这个小集团的人宣布解放,其中包括后来写电影《创业》的张天民等艺术家。工宣队师傅在外调中否定了我是“漏网右派”,还调查出我在兰考深入生活时,曾把发表在《文汇报》上的长诗《焦裕禄之歌》的全部稿费捐献给焦裕禄树立的红旗村购买了化肥……因此,当结论公布,在长影广播后,长影群众竟选举我做了厂整建党领导小组的群众代表,参加对党员的评议,可真叫眨眼从地狱上了天堂!不久吉林省革命委员会成立文艺组,长影的领导刘扬调到省文艺组当头儿,便把我调入了文艺组,虽然没定什么官衔,人们却视为领导一般。我正是在这时机,向领导提出来,先将我的未婚妻从黑龙江省调回吉林省重新分配,不致两地生活,再就是办完调动后立即申办结婚手续,怕夜长梦多,还会有什么变幻莫测之事发生。果然,噩梦来了。
我结婚不到一个月,1970年5月,中央下达指示文件,一场“批判极左思潮,清查516运动”开始,我立即被长影召回,要参加运动,接受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的揭发。因为有被整的三年,开头还算沉得住气。没过多少天,演员剧团的陈家林,这个脑袋瓜子聪明的青年人被揭发出来,成了“现行反革命”;第二天,演员剧团卢桂兰的丈夫沈大成从长影的大烟囱上跳下来,我一进门,便见到了一幅漫画,是沈大成与无产阶级专政对抗的画面,我心里如压上了巨石,这是对我的警告。我的朋友、著名翻译家、译过一百多部苏联电影的胡伯胤也跳楼身残。严酷的日子,加速了我的心惊胆战!1970年冬,我被送到吉林省青沟“五七干校”,走“五七道路”,我天真地想,我成了光荣的“五七战士”,我的问题也算清楚了吧!谁知我和别的“五七战士”是不同的,我是编入另册的受审查的对象!1971年2月,五七干校的“批清运动”开始了,我胆战心惊,也胆怯心寒!这是我人生中最冷最冷的一个冬天!长影转来了材料,干校成立了专案组,将那些揭发材料传给与我素不相识的各地来的“五七战士”中的运动骨干,一夜间,便出现了千百张大字报,贴满屋子、院落。
1972年11月,我离开了洒遍我汗水和泪水的青沟,回到长春。我不可能再回将成为领导机构的“省文艺组”,我被安排到刚成立不久的吉林省文艺创编室,编辑《吉林文艺》,我在组长王玉海的领导下当诗歌编辑。
王玉海,笔名大海,是个实实在在的东北人,如同我的兄长,他赞我的诗才,同情我的遭遇,关心我的政治生命。他说,你要回干校要个结论来,我们好安排你的工作呀,不然,组织上不好用你呀!他说得有道理。
是啊,我又挨了三年的整,总得有个说法呀。因为我的受审查,妻子受到了株连:她曾被抽调到部队文艺宣传队主演《沙家浜》,因为成绩突出,总后特批了她的军籍,还被批为副连级,却因我而没有公布。后来宣传队解散,她的军籍难以恢复,她没有留在部队,又回3504厂当起了缝纫工。这给妻留下了一生的痛苦,这心灵的伤痕,怕此生也难以平复了。再说我的儿子:我因受审查不能亲自去照顾妻子坐月子,儿子刚满月,部队便催妻回去,要去南方大三线的厂子演出,她扔下孩子便回部队去了。儿子留在老妈妈那里,用人工哺乳,不知是哪儿没有照顾好,在两个月时得了肠梗阻。我和妻不在儿子身边,老妈妈心急火燎,给远在千里外的我发了一个又一个加急电报,我拿着电报,请假却不被允许。干校专案组的人对我说,你是省里的重点审查对象,你要离开,得经过省革命会主任王淮湘批字才行啊,我们可不敢让你离开!我说,那派一个人跟着我,费用由我出不行吗?回答是不行。我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此时,在河南开封,焦裕禄的大女儿焦守凤,她代替我们在手术书上签名,承担着风险,对医生说,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救这孩子,他们都回不来呀。我就代他们吧。儿子三个月大时,做了肠梗阻切除手术,他的小肚皮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疤,也留下了永久不能平复的伤痛。
我有了“审查结论”还有什么意义?可我听了大海的劝说,为了我的工作,我还是应当拿到的我的“结论”呀!
1972年年底,我终于等来了省专案三办批复的结论。我摘抄到日记本上:
00中共吉林省青沟五七干校核心小组
关于任彦芳同志在批清运动中的审查意见
1970年11月任彦芳来青沟五七干校学习为一队学员。在1971年干校开展的批清运动中,根据群众揭发检举对任彦芳同志与“516”组织的关系问题进行了审查。经过大量的内查外调工作,任彦芳同志与“516”及其幕后操纵者没有黑线联系,现予结论。
吉林省青沟五七干校革命委员会核心小组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后面还有一行吉林省专案三办1972年12月28日的批示:
对任彦芳同志的审查结论,我们没有意见。
1973年春节后,组长大海乐呵呵地对我说:“你的结论,支部知道了。你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吧!你有才华,还是要写诗。咱们省发现了一个大油田,据说,那里搞得热火朝天。组织上安排你去油田体验生活,写出反映油田生活的诗。那是咱省的重要战线,去的人都要求政治上可靠。现在可以告诉你啦,当初你没有结论,我们不敢派你去油田,这倒不是不信任你,这是上边的规定。现在好了!你可以去油田生活了!”
我这才明白大海急切地要我去五七干校找结论的意图,我感谢大海对我的关心。
对于石油,除读过老诗人李季的《玉门诗抄》外,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把油田和大庆连在一起哩。油田这充满了神秘感的地方!如果我没有结论,便没有去油田的资格,我想油田大概和军事保密基地一样,是要防止坏人去搞破坏吧。
我问:什么时候去油田?
大海:你安排一下,把要编的稿子交给曲有源,你就可以去了;由组织给你开介绍信。
1973年2月19日,我奔向了吉林省扶余县,奔向了我向往的神秘而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