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把式见了相里彦章,说得最多的就是他的两个儿子。
这两个儿子离他的期望太远,老大斌文不文也不武,老二斌武不武也不文,真能活活气煞个人。用他那老丈母在世时说的话讲,那就是半斤八两高粱面捏了两个酒糟鼻子——配对料啦。
仍然是在相里彦章家的那只古董八仙桌旁,相里彦章坐在右首,霍把式坐在左首。互相说过几句见面语后,霍把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表面发亮的铁皮方盒子来放在八仙桌上,自顾打开,熟练地从里面取出一张长方形的白纸来,又捏了些烟丝均匀地放在纸上,然后开始卷烟。把那烟卷成个漂亮的小喇叭状后,就用舌头舔一下接缝处,以便让接缝黏合。完成这一套动作不过十几秒时间。相里彦章看见他那个铁皮盒子里面三分之一放着裁好的纸,三分之二放着金黄色的烟丝。又见他卷烟的时候并不用眼睛看着,是一种很随意的模样,烟却就卷好了,以一种十分欣赏的语气说:“你好功夫啊,瞅也不瞅就卷好一根烟,卷得还这样精精致致地好看。”
霍把式才想起来该先敬相里彦章烟的,便把烟递过去:“老哥哥,你吸一根吧,上好的烟丝。”
相里彦章摇着头递过一支过滤嘴烟来:“吸我这带嘴嘴的吧,你那用舌头舔过的喇叭筒好看是好看,只是不卫生咧!”
霍把式感到有些没趣,没有接相里彦章递过来的过滤嘴烟,自顾自地点上喇叭筒:“你这人就是太爱讲究,吸根烟还这来多说道。其实我这烟才给劲儿、才解乏咧!”
相里彦章也不反驳他,只是笑笑。
这时候,相里彦章的老伴笑盈盈地沏上一壶茶来,说:“喝喝这茶吧,咱三十里桃花峡的泉水沏的,我嗣儿们孝敬我们的新鲜茉莉花茶,可香咧!”
相里彦章笑笑,对老伴说:“你忙你的吧,我老哥俩闲说说话。”
老伴和颜悦色地说:“好吧、好吧,要怎喽就唤我一声……”
相里彦章习惯称斌文和斌武为大斌、二斌。他转头问霍把式:“大斌咧,还是挖煤?安全不安全,工钱能给了?二斌又放羊去了?”
霍把式的喇叭筒已经有了一截烟灰,他习惯性地要往地上磕,见相里彦章家的地面干干净净的,赶忙收手把烟伸到桌子上的玻璃制烟灰缸上面。磕过烟灰,他叹了一声:“就那样、就那样,我这俩嗣儿你还不知道,有一个能比上你嗣儿们的倒美不尽啦。”
相里彦章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自己明知道霍把式爱唠叨他的俩儿子,却还要起这个话头儿。果然,霍把式就不管相里彦章爱不爱听,开始数念起斌文和斌武来。
其实,一直很有自知之明的霍把式,从来没有奢望膝下两子一女成龙变凤。只是要他们都有点出息,不被人小看了就行。事情却不是这样的。女儿霍双儿帮衬着她妈把两个弟弟拉扯大后嫁到了上白彪岭,日子过得也还安稳。但是这两个儿子的发展却让霍把式很不满意。斌文不文也不武,斌武不武也不文。用汾阳话说,那就是“二拼凑”。斌文生就的武坯子,长得人高马大的,有把子力气,老实厚道,肯吃苦,脾气还相当的好,不生气、不打架、不争争斗斗。见了谁都会绵善地笑,却没有多少话说,原因是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这周围几个村庄的人,骨折、错位什么的也来找霍把式救治,救治过后总是要给些酬谢的,烟丝啦、茶酒啦、点心啦、饼干啦,没多有少,对贫困的生活来说,也是一份滋润。霍把式就想把这个手艺也传给斌文。无奈,斌文却是婆娘似的捏捏揣揣,下不了手,不敢给人接骨。学不会接骨,练武也好啊,斌文却打小就不喜欢练武和上学。霍把式早就教导过他,让他练武、学接骨是给他长本事,就算练不成个大气候,凭着几招花拳绣腿出去打把式卖艺也能混个饱饭的,混好了还能像他一样混回个城里媳妇。霍把式好说歹说,斌文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付。逼急了,他却对霍把式说:“有劲儿就干活,练武练得人饿,费饭咧!”霍把式无奈,就带着斌文去山上的梯田里劳动。斌文干农活舍得力气,也专心,但他是个实心眼、一根筋。教一是一,教二是二,既没有发挥,也没有突破,更不懂得创新。虽然两三年工夫就迅速成长为一个壮劳力,但是仍然被霍把式骂为“死八板”。这是因为靠种地只能凑乎养家糊口,要是想娶个媳妇就是很难的事情,更别说发家致富振兴家业了。其实,斌文是早已认识到这一点的,所以他也在动脑筋、想办法,只是瞎马还没有摸准道在哪儿,就没有行动罢了。上白彪岭那边有座小煤窑,被人们叫做黑煤窑。有人说是城里人开的,也有人说是上白彪岭村的支书开的,更多的人说不是城里人,也不是上白彪岭村的支书开的,是支书的小舅子开的。究竟是谁开的小煤窑,确实没几个人说得清楚。但支书的小舅子在煤窑上当窑主,因为他姓郝,人们叫他郝矿长。郝字在汾阳土话里发“黑”音,郝矿长就是黑矿长。黑矿长人前背后都承认这个煤窑是他开的,人们也认可了,就管那座煤窑叫黑煤窑。后来,县里派人来检查过几回,带进来一个新名词,叫黑口子。黑矿长开的黑口子,因为设备简陋,基本上是靠人工挖掘。三十里桃花峡的路不好走,也没有合适的场地。煤挖出来后就有十几辆小四轮来回不停地把煤运到山下的煤场,煤场有外地的大卡车来把煤买走。但是那煤场已经是过了彪岭关的另一个叫吴城县的地界啦,所以县上来检查常常遇到一些尴尬的事,黑口子在汾阳地界,煤场在吴城地界,权力不好发挥,有些事情还得两县协商解决。也许是因为这些原因,那黑矿长开的黑口子几乎就是在“三不管”的状态下茁壮成长着。下白彪岭有不少人在上白彪岭当矿工挖煤,斌文看中了这是个赚钱的营生,打定主意要去当矿工赚钱。霍把式不同意,霍把式说:“那是黑矿长开的黑口子,要甚没个甚,弄不好就要人的命咧!”
斌文说:“怎么就要甚没个甚?我早去那里看了,人家执照有、许可证也有,就是规模小些咧。我还见了黑矿长,黑矿长人不赖,热情咧,还给我抽了根带嘴嘴的烟咧!”
霍把式说:“甚也有要怎,还不定是怎球弄下的咧。我知道你是想多赚俩钱,谁不想多赚俩钱?可那黑口子,弄不好就吃人、就要人的命咧!”
斌文却说:“谁的命也不要,就要我的?我姐夫要不是在窑上挖了几年煤,能盖起那幢院子?我大姐能进他家的门?”
霍把式说:“你姐夫命好。你姐夫现在不是也不下窑了?你知道为甚,就是怕出人命咧!”
斌文的姐夫,霍双儿的丈夫现在买了一辆小四轮车从煤窑上往煤场里运输煤炭,比下煤窑赚的少点,但收入也不错。所以斌文说:“我的命就不好?我的命也好。挖上几年煤,我也买一辆四轮,我也不下煤窑了,还不行?”
霍把式说:“你不知道你是个实心眼子?窑顶上跌下疙瘩石头来怕也不知道躲咧。”
斌文说:“我姐夫比我还实心眼咧!该死的不得活,咱村里在那儿挖煤的人多咧,你看见谁死在那里啦,不都是好好的?干一两年就能打几孔好窑,三四年就能娶媳妇子生孩儿,你不想让你嗣儿当老侯嗣儿,就让我挖煤去。”
霍把式说:“你就听老子的吧,少赚俩钱儿,过安生日子。”
霍斌文道:“我已经和黑矿长签了协议书啦,你不让去我也得去,要不就得赔偿人家违约的钱!”
霍把式:“不经老子同意就签协议,你眼里还有老子咧不?你知道那协议是甚?你姐夫原来签的那个协议我也看过,在煤窑上出事故死了,赔点钱就了事。那是生死文书,和卖身契差不多,你不想活啦,你?”
霍斌文:“开口闭口就是个死,难听煞啦!就不能说个好听的、吉利的?”
在家里,霍把式有个习惯,遇上自己做不了主儿的事情,就请老伴俏孥儿来决定,当下他对斌文说:“老子做不了你的主儿,老子也不为你做这个主儿了,你问你妈去,看你妈怎么个说?”
霍斌文问过了妈妈俏孥儿,也强调了要去煤窑挖煤的理由。俏孥儿就和霍把式商量:“我也不想斌文去挖煤,自家嗣儿自家心疼。可是,这也是穷逼的呀,靠这几亩山地能吃碗饱饭就不赖了,买不下房、置不下地,更不用说娶媳妇生子了。斌文有这个心思,也算是不赖的,我看,他要是实在要去就让他去试试吧。”
霍把式说:“这可是你们母子们决定的啊,有个甚喽不用怨我。”
俏孥儿说:“看你这当老子的,甚事也不敢担当,还说这丧气话!能有个甚?只有好,没啦赖。等我嗣儿赚了钱、娶了媳妇,让你抱上孙子,你就不瞎咯吱啦!”
霍把式对俏孥儿还是比较言听计从的,说:“毛主席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可你是我头顶的一片天咧,甚也得听球你的。”
俏孥儿笑笑:“怎,还委屈了你啦?”
霍把式赶忙回话:“不委屈、不委屈。”
斌文执意要去煤窑,霍把式老两口也没办法,就让去了,却是每天提心吊胆的。那煤窑上按挖的煤多煤少给工钱,斌文有苦力,为把苦力换成钱,他决不偷懒。只是他心眼太实,别人每天挖完煤回家,总是要带回几块煤疙瘩供家里取暖用的,斌文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霍把式想,如果斌文能带回些煤疙瘩,一来可以供家里取暖用,二来可以烧茶炉用,折算成钱也是个收入。为此他曾点拨过斌文,但斌文却说那是偷人家煤窑上的东西,他决不做那偷人的勾当。霍把式说那怎么叫偷,靠甚吃甚,靠山就要吃山,每天顺手带回几疙瘩煤炭就够取暖、烧茶炉用了,这个账你还不会算?霍斌文说别人说咱家是强盗沟的,咱家真成了强盗啦?一句话把霍把式呛得哑口无言。斌文只知道埋头受苦、拼命赚钱。头一个月他就赚了一千五百多元。斌文孝心重,斌文把一千五百元大票分文不少交到霍把式手里,还夸那个黑矿长人好,一是一、二是二,没有克扣工钱。霍把式老两口很高兴。老伴俏孥儿瞅着斌文的脚说:“恓惶的我嗣儿,受了那么大的苦,赚了这么多的钱,穿的还是跌脚指头的烂鞋咧!”
霍把式豪爽地一挥手,说:“过两天昌宁镇赶会,大大和你去买一双新鞋穿。”
鞋果然就买回来了,是在昌宁镇上一个叫老周的人开的百货铺子里买的。
霍把式父子俩走进院子的时候,霍把式的老伴俏孥儿就问斌文:“买下啦?试没试?合适不合适?”
斌文挺高兴,说:“合适合适、怎也合适。”
他妈说:“我嗣儿穿上、快穿上,来妈妈瞅瞅。”
斌文就坐在院里的石锁上穿新鞋,一穿才发现两只鞋都是右脚上的。霍把式顿时就气得叫骂起来:“合适合适,这就合适?一根筋!死八板!试鞋就只在一只脚上试呀?”
老伴俏孥儿说:“你叫喊个甚!试鞋的时候你不在跟前?我瞅你更是个一根筋!死八板!”
霍把式也不搭理俏孥儿,对斌文说:“还不去换!”
斌文说:“大大,你也走吧,我怕人家不给换咧!”
霍把式说:“老子不跟上你丢人败兴去!”
斌文独自去了镇上,怕店家不给换,说话就很小心:“刚才取错鞋了,给换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