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身体越来越差了,我却一直同疾病作斗争,始终没放下手中的笔。我曾把创作比成春蚕吐丝——我决心吐到最后一口。
萧乾对于湖南来说,我是说湖南出版界,是经常被提及的。
为什么?因为他曾在《读书》上写过这样一篇文章:《长沙出版界四骑士——记四套丛书和它们的主编①》。
记得《书屋》创刊不久(1996年第6期),即发表了青年学者邢小群对萧乾的访谈。访谈从萧乾的微笑写起(他的微笑很典型,总是那样笑眯眯的),定题为《世纪末的微笑》(邢小群感觉他的微笑是一个世纪老人的微笑,是他一生“很好的注脚”)。萧乾看后,很满意,给我回了一封信:
周实同志:
手示诵悉。刊物谢了。
《书屋》尽管因人手不足,校对上出点失误,但读完几期之后,不禁说一声“好”。好在内容短小精悍,丰富多彩,古今中外都有论到。邢小群对我的访问,写得也很好,请代致谢。
我目前在忙明年拟出的文集,为之写点“余墨”,争取近期有稿奉上求教。即颂近好。
萧乾
1996.11.16
这期刊物能再寄我一份吗?(第六期)
信中所说的校对失误,是我们将“邢小群”误排成了“刑小群”。不知道是怎么校的,盯着校都没校出来。待到刊物印出来了,却一眼就看到了。我给他寄样刊时,特地做了说明抱歉,因此才有他在信中提到校对失误一事。
① 这四套丛书的主编是:钟叔河(1931-),湖南平江人,主编了《走向世界》丛书;杨德豫(1928-2013),湖南长沙人,主编了《诗苑译林》丛书;李全安(1926-),湖南汉寿人,主编了《散文译丛》;曹先捷(1928-),祖籍河南,主编了《世界著名学府》丛书。
接着,就是27号,也就是接到上文提到的信十天之后,收到了他寄来的新作《读李锐①的〈“大跃进”亲历记〉》。他在这篇读后感中写到,他在读这本书时就像进了“档案馆”,解决了埋藏在心中的很久很久的几个问题。比如:“何以刚刚豪迈地宣布‘吃饭不要钱’,转眼就全国范围地‘瓜菜代’了呢?”比如:“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前,毛主席曾亲自向文化界发表讲话,当时我也去了。听完那次讲话之后,我的印象是要大家有意见就提出来。何以后来又反戈一击了呢?”李锐说在这本书的第207页上找到了一段重要指示:“原来鸣放只限于文学和艺术,右派一扩大,我们就抓起来。”这段前所未闻的最高指示,为他解开半生之久的困惑。再比如:“对于‘大跃进’后的责任问题,本书也有一段重要的话:‘我只不过写了篇序言,提出几个口号。’”最后,他说:“如果选一本新时期的必读物,我必投此书一票。”因为《“大跃进”亲历记》使他认识到,“一言堂之后果可能多么严重。倘若清醒者都得检讨,说真话者必然遭殃,那就无法不一头扎进危机了”。
这篇文章发表后,他又接着寄来了《读邵燕祥②的〈人生败笔〉—— 一个灭顶者的挣扎实录》。在我看来,这是一篇不但针对性很强的而且用笔巧妙的文章。况且整个文章不长,下面我就引用一下,让我们再看一看他是怎样拿捏方寸如何举重若轻的:
这也可以说是一本翻反右斗争老账的书。因此,初打开来,我头脑里首先冒出个问号:四十多年前的事啦,用得着还再去费那脑筋吗?反右中遭殃的人据说远远超过五十万。可如今死的死,平反的平反。弦外之音是:觉得有些多此一举。
可是读上几页就感到邵燕祥这么认真,绝不只是为他自己伸伸冤。他是就五十年代中期那场斗争,来探讨知识分子与党的关系这一重大问题。我曾引过洋人批评咱们的一句话,说中国人对待历史有点像拨拉算盘。西方人用笔算,总数要是错了,就找出错在何处;而算盘倘若打错了,就只能把算盘珠子一划拉,再重来。按说马列主义最讲究总结经验教训,以提高认识,而咱们的历次运动开头大张旗鼓,雷厉风行,最终则虎头蛇尾,一风吹,“平反”了事。反右据说最后的结论是基本上搞错了——仿佛为了表示并未全错,所以末尾还留了几名,以证实那番大伤元气还是值得的。正由于没总结,所以继之而来的“文革”,灾难可就更大了。
① 李锐(1917-),湖南平江人,中组部原副部长,有《庐山会议实录》《毛泽东的早年与晚年》等著作。
② 邵燕祥(1933-),祖籍浙江萧山,当代诗人、杂文家,著有诗集《到远方去》《在远方》等。
想到这里,我开始认识到邵燕祥此书的价值了。他不赞成像拨拉算盘那样:既然事情已过去了几十年,就用不着较真啦。他认为个人得失可以不计较,但民族走向马虎不得,他不能忘记在那“声讨者拿着帽子找头”的年月,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不是“恶毒攻击”就是“罪该万死”。为了避免时间更长也更痛苦的斗争,在“×××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喊声下,被斗者只好迎合斗争者的需要,大包大揽,信口开河起来。
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我既当过斗争者,也当过被斗者。我一直在默想:这么斗出来的“果实”,从正面衡量有多大价值?而算算它负面的账就不堪设想了!倘若举国都变成了应声虫,民族就实在太可悲了。
那场“文革”既是灾难,也是深刻无比的教训。它用其“忠字舞”及接电话先背句语录等愚民做法,充分暴露出那帮人的愚昧疯狂,从而更让人们警觉起来——再那么胡闹下去,民族就非沦亡不可。
我认为邵燕祥写了一本有利于国有利于党的好书。他没有像我及许多被斗者那样,挨斗时闭上眼睛认命,后来改正了事,皆大欢喜。他认真地观察、分析、思考过,觉得革命虽不是请客吃饭,但也不能让理智与理性全部停工。当时被斗者趴在地上,斗争者踩在背上厉声问道:服不服,认不认罪?这种“服”和“认罪”怎么可能是由衷的?
如今,四十岁以下的人未必能体会到七十年代以前那一场接一场的风暴,对社会、对文化、对个人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不能像拨拉算盘珠子那样,错了就从头再来。如果不讳疾忌医,就应号号脉,认真查查病因。
因此,我深信这是一本十分有益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