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敏锐的,极具见识的。他是精细的,尤其对语言。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每当想起他或者听人说到他,就会想起17年前,也就是1995年,《书屋》创刊时,他给我的那篇后记。他在那篇后记里写有这么一段话,我忘不了这段话:
我应人民文学出版社绿原①先生之约、开始译华兹华斯的时候,女儿小煜刚刚从幼儿园升入小学;现在将《华兹华斯、柯尔律治诗选》向出版社交稿的时候,小煜已经进入首都的高等学府了。回想起来,她读小学的六年,我的业余时间主要用于译华兹华斯(只需扣除住院大半年,修改和增补《朗费罗诗选》大半年);她读中学的六年,我的业余时间主要用于译柯尔律治(扣除住院一年多,修改《鲁克丽丝受辱记》大半年,以及出差几个月)。总之,改革开放新时期以来,我除了译出《拜伦抒情诗七十首》以外,十余年的精力和心血(在“痴儿了却公家事”之后),差不多都倾注在这本书上了,比贾岛所说的“十年磨一剑”犹有过之。可惜这把剑虽磨了十年以上,锋刃仍未能削铁如泥,说来令人惭愧。
这话里有多少感慨(我不愿用伤痛二字)又岂是外人能知道的?他在后记里面还说:
本书大概是译者最后一本译作了。从一九五六年开始业余译诗,至今已将近四十年,其中有二十多年光阴无端虚掷,剩下的十几年,成果也寥寥可数。日忽忽其将暮,未免去意徊徨。记得华兹华斯说过:
我们只求:自己的劳绩,有一些
能留存,起作用,效力于未来岁月
倘能如此,于愿足矣,夫复何求!
① 绿原(1922-2009),湖北黄陂人,作家、诗人、翻译家、编辑家,有《绿原文集》六卷行世。
夫复何求!夫复何求!于愿足吗?当然不足!无端虚掷的那些光阴是其被打成右派的岁月,他所“了却”的“公家事”就是“诗苑译林”了。他是1928年生人,那一年他六十有七。
他是精细的,尤其对语言,从他写给我的信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这点:
周实同志:
拙稿前已由令郎带上。如果贵刊不拟采用,望仍退还给我;如果采用,请务必①给我看一次清样。
现已在稿上改动几个字,如下:
第6页,第4行:
倒数第4字“即”字改为破折号。
同页,第5行:行首的“准”字与句号之间加上“或阶级斗争标准”七个字。
第8页(末页),第5行:
“近乎”二字改为“无端”二字。
同页,第6行:
“霜风衰鬓,去意徊徨。”改为“日忽忽其将暮,未免去意徊徨。”
(“日忽忽其将暮”一语出于《离骚》,“去意徊徨”出于周邦彦词。)
以上请您在稿上改一下。麻烦您了,谢谢。
致礼
杨德豫
1995.5.2
① 周实注:“务必”两字下画有红圈。
那年,“令郎”十二岁,如今已经二十九了,已是一个成年人了,我也是“霜风衰鬓”了,早就“去意徊徨”了。
他是敏锐的,极具见识的,1996年11月,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陈寅恪①的立场观点有什么问题》。文章说的是陈寅恪在1942年12月为其先父杨树达②的《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写了一篇序文。解放前,此书未能够出版。解放后,其父将此书一分为二,编成了《积微居小学述林》和《积微居金文说》两本书。在征得陈寅恪同意后,决定把陈序用于《金文说》。可是,没想到1952年此书在北京出版时,序文却被删除了。删除的原因,据杨树达透露(在其《积微翁回忆录》中),负责审查书稿的中国科学院编译出版局曾经给他写过一信,断言陈氏所写的序文“立场观点有问题”。什么“问题”呢?信中没有说。陆键东③在其新著中(《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也记述了这一事件。陆先生认为序文中的“生民祸乱”“国老儒宗”“京师太学”等字眼是其被删的主要原因。果真如此吗?他不以为然。他认为是陈氏序中的另一段:“百年以来,洞庭衡岳之区,其才智之士多以功名著闻于世。先生少日即已肄业于时务学堂,后复游学外国,其同时辈流,颇有遭际世变,以功名显者;独先生讲授于南北诸学校,寂寞勤苦,逾三十年,不少间辍。持短笔,照孤灯,先后著书高数尺,传诵于海内外学术之林,始终未尝一借时会毫末之助。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与彼假手功名,因得表见者,肥瘠荣悴,固不相同,而孰难孰易,孰得孰失,天下后世当有能辨之者。”此段文字将湖南“百年以来”的“才智之士”鲜明地分为了两大类。第一类占多数,其特点是“以功名著闻于世”“以功名显”“假手功名因得表见”,也就是搞政治、走仕宦之途的人。第二类占少数,其特点是“寂寞勤苦”“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也就是搞学问、著书立说的人。陈寅恪所说的“肥瘠荣悴,固不相同”,显然是指做官的“立功者”肥而荣,做学问的“立言者”瘠而悴。至于“孰难孰易,孰得孰失”,陈氏虽没正面回答,只说“天下后世当有能辨之者”,实际上他的答案已经明明白白:立言“难”而立功“易”,做学问为“得”而搞政治为“失”。这种“立功不如立言”的论点,尽管不是陈氏首创,但其可能产生的联想自然难免有“问题”了。听完电话后,我当然说好,文章马上就寄来了:
① 陈寅恪(1890-1969),江西修水人,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其著作主要有《寒柳堂集》《金明馆丛稿》《柳如是传》等。
② 杨树达(1885-1956),字遇夫,号积微,湖南长沙人,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其著作主要有《汉书补注补正》《词诠》《马氏文通刊误》《中国修辞学》等。
③ 陆键东(1960-),广州市文艺创作研究所专业创作员,一级编剧。
周实兄:
遵嘱,将拙文寄上,请审查处理。
因为文中涉及先父,所以我不愿用真名,换了一个化名。
此文请朱正兄看过,他认为可以“一字不改”。
顺祝编安。
杨德豫
1996.11.12
杨德豫化名为“萧涉源”,他怕我动他的文章,他自己却继续在改。
周实兄:
由于昨天接到了您的电话,今天把拙稿又看了一遍(我手头留有复印件),做了少许改动。改了之后,将第9页重抄了一遍,现寄上,请用这张第9页替换原来的第9页。
除此之外,还有三处细小的改动,如下:
第5页,第10行:
这一行中的两个“者”字都删去。
第6页,第6行:
“好汉”改为“俊杰”。
第8页,第8行:
“罗织”二字之后加个“出”字。
以上三处,麻烦您在稿上代改一下,谢谢!顺祝编安。
杨德豫
1996.11.19
而且,我也认为要改,我感觉那最后一段可能会有一些“问题”。
周实兄:
您好!
关于陈寅恪的那篇拙文,您坚持要删去最后一段,我也只能遵命。但是我觉得,删了最后一段之后,文章的语气好像还没有完,还没有结尾。所以我的意见是,把最后一段删去后,换上这样一句(单独作为一段):
陈老夫子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宏论,是否真已成了过时的老调呢?
说老实话,我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含蓄、更委婉、更朦胧、更模糊的语言了。如果连这样含蓄、委婉、朦胧的语言贵刊也不能接受,那我就别无他法,拙文就只好与贵刊“拜拜”了……
此致敬礼!
杨德豫
1997.1.11
此文后来发表在1997年第2期,读者的反应非常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