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成熟的季节,家乡也在我渴望丰收的心里成熟。家乡麦子稀疏的身影在黄土旱塬上总是拼力生长着坚毅和忍耐,沿着麦穗的伤痕望过去是期望雨水的无奈目光。尽管从春播到收割季节天公没有降下几滴雨,听守望土地的大哥从老家打过来电话说,一亩地有望还能收个百十来斤麦子。就在接了大哥电话的那天晚上,我梦见了麦子,那浓郁的麦香淹没了我整个的梦境。
我梦见自己一个人仰面躺在一块还未开拔的坡地麦田里。静谧的麦田闪着一种孤独的、怨恨般的暗黄色光泽,成熟的麦穗完美无瑕,笔直尖锐的麦芒齐刷刷地刺向天空,低旋在麦田上空裹着浓郁麦香的热吻,呛得人直淌眼泪。午后的阳光面无表情地逼视着麦田,在纯净的天空下,麦子像祭坛上的山民一样肃穆而悲壮。我带着拔麦子的手套躺在麦田里,仰望着麦子在蓝天和黄土之间作最后的吻别……
小时候夏天放学,一群小伙伴背着背篼拔草从生产队的麦地边走过时,上百亩的麦田远远地绿了一个世界。我们都很小心地迈着脚步,生怕踩痛了心底的收获。信手摘下缠绕在麦秆上的一朵牵牛花夹在耳边,笑闹声沿着地埂蹿向更远的地方。当麦穗儿清晰地显露出将要成熟的嫩黄,我们有时背过大人折下几把,捡来些枯蒿草烧着吃。当麦穗在火中劈里啪啦“放炮”时,我们争抢着从火中抓出麦穗,吸溜着用手搓揉烧熟的麦穗儿。吃完沁人心扉的金黄麦粒,看看各自的黑手掌和黑嘴唇,互相追逐着给对方抹花脸。我们热衷这坏事的机会一年里只有几天,麦子完全成熟了就没有这样的美味了。
黄土山塬的麦收季节是纯粹的、神圣的,因而也是壮美的。麦子是这个季节的主角儿,被宠着,护着,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牲口和农具,一切都因为麦子而忙活起来。
大集体的“抢黄天”非常紧张并且带有强制性。我和刚上初中的姐姐被当作一个成年劳力与几百号社员们一起在麦浪前一字排开,形成了飞燕的阵势,五个人为一组,四人拔,一人捆。太阳像个火炉,无遮无拦地从头顶罩下,毒辣辣的阳光像锥针一样刺扎着,每一个人不敢有半点懈怠,双折子窝在麦行子里,不停地挥动双手,麦根带起的土雾笼罩着自己,汗水劈里啪啦往下滴。为了能提高拔麦的速度,我拼尽全力,学着大人们不时变换着拔麦的方法,“猴儿啃梨”的拔法不行了,又换成“狗刨门”,汗泥流淌下来把眼睛蜇得睁不开了也顾不上擦一把,连滚带爬地粘在“趟倌”后面不敢掉队。等到晚上收工时,我累得力尽汗干,浑身的骨头散了架,连走路的劲儿都没有了。第二天,咬紧牙忍着疼痛,用不听使唤的手拔上几把麦子,手指渐渐麻木了,钻心的疼痛慢慢就过去了。后来到了包产到户,暑假拔麦子就成了我的家庭作业。尽管在拔麦子中汗流如雨、累死累活,但那种喜悦和满足感,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却是无法感受到的。
黄土旱塬现在尽管时时被“种了一袋子、拔了一抱子、打了一帽子”伤害着自尊,但麦子是农民的天始终没有动摇。它以苗条挺拔的身姿,整齐强大的阵容,柔和养目的色泽,温润可口的滋味,丰富多样的营养,耐旱可观的产量,确立了在农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像土地一样隐忍的农民,无论承载着多少痛苦和不幸,只要有麦子,有饱满的粮仓,他们就能或哭或笑地活下来。
一个农民,他的生命有多长,麦子就会伴随他多久,麦子,流淌在血液里,隐藏在生命里,成为深埋在生命之下的密码。正因为如此,父老乡亲们对麦子倾注了太多的感情,承载了太多的希望和寄托,浸润了太多的汗水和泪水,成为味道最咸的麦子。然而,不知是谁算了一笔账,说是种一亩麦子的收入往往还没有外出打上三五天工挣的钱多,在一个又一个清寂的早晨,农民兄弟们相继背上简单的行囊,漫无目的地走向城市,从土地的主人沦为城市的奴隶,用曾经拔过麦子的手去捡拾垃圾和白眼。
麦子是农民的命根子,麦子的命运,就是农民的命运。麦子跟土地血脉相连,麦子在岁月的山谷里吟唱了千年,它还将继续深情地吟唱下去。因为它知道,忘记或背叛麦子,就是漠视土地和农民的存在,就是割断养育我们生命的脐带和脉管。难怪一位老农这样感叹道:“过去是九个种麦子的,才能养活一个贩麦子的,现在倒好,只有一个种麦子的,却养活着九个贩麦子赚钱的,社会上不出现哄抬物价、尔虞我诈的现象,那才叫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