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人谈论香山居士白居易的诗,认为没有一句不平易自在:这是与他为人随和有关。而王荆公安石的诗读起来,没有一句平易自在,这也与他为人执拗乖僻有关。以我拙见,荆公的古文可和韩愈的文章相匹敌相媲美,远远超过宋代其他人的文章,宋代人只有甘拜下风。说到诗,王安石却终身没能入得门径。尤其可笑的,是他将杜甫的“天阙象纬逼”改为“天阅象纬逼”。把王维的“山中一夜雨”改为“山中一半雨”,把“把君诗过日”改成把君诗过目,“关山同一照”改为“关山同一点。”这都是把好诗改成劣诗,点金成铁的做法。一般来说,宋代的人喜欢炫耀自己知识渊博品味高雅,又喜欢穿凿附会:因此这种剜肉生疮,去精华添糟粕的做法很多,难以一一举例说明。杜甫诗中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这里指唐明皇在白龙池召见李白的事,船在此处指的是舟船之意。然而《明道杂记》中说:“船,是衣领的意思。蜀地人把衣领称为船,这里是说李白衣冠不整前去见天子。”李白为人虽然狂放不羁,然而也不会放浪形骸,意气用事,荒唐到这种地步。苏东坡的《赤壁赋》中有一句:“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适,闲适的意思。罗氏在《拾遗》中则以为:“适,应该是‘食’字。”根据是佛教之中,把睡称为食。若是真的这么理解的话,那么这与上文的风格、意思不相谐调,不伦不类。东坡虽然说爱好佛学,也必然不会自己乱了自己文章的体例。杜甫诗中有:“王母昼下云旗翻”,这里的王母,即是西王母。而《清波杂志》中把“王母”解释为鸟名,则鸟与云旗毫无关系。王勃的《滕王阁序》中有:“落霞与孤鹜齐飞”,这里的落霞,指的是天空中的云霞,与野鸭不是一类事物而同在一起类比,文章才显得活泼鲜明,极尽妍妙。
吴獬的《事始》中则以为落霞是一种飞蛾,则虫鸟并飞,意趣全无,味同嚼蜡。杜牧的《阿房宫赋》中有“未云何龙”一句,这里是用了《易经》中“云从龙”之意,而《是斋日记》中则认为这是从了《左氏》中的“龙见而雨。”宫中,并不是祭拜之地。萧统《文选》有诗为“挂席拾海月”,此句妙就妙在“海月”是不能捞的。为《文选》作注的人非要说“海月”是蚌蛤之类的东西。这样说来,那么这首诗的作者看来不过是一个摸蛤蚌的老头子罢了!杜甫诗中有:“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这里的精妙之处便在于没有风而云涌,不是夜晚而月出,为杜诗作注的人,却以为“不夜”、“无风”是地名。那么何地没有风?何地没有月?何必非要这两个地方才有风,才有月呢!“三峡星河影动摇”,是即景之语,然而为杜甫诗作注的人,非要引用《天官书》的说法:“星动乃是用兵打仗的征兆”。未必天下太平之时,星河之影就不会晃动了!宋子京亲手抄杜诗,把“握节汉臣归”改为“秃节”。“秃”字比不上“握”字传神。刘禹锡作《瀼西》诗,诗中有:“春水毂纹生”,这里明明是春水刚刚涨满的意思,是晏元献则把“生”理解为生熟的生。难道说织绮丝的,一定要用生丝,而不能用熟丝?东坡作的《雪》诗用“银海”、“玉楼”这些词,不过是说明雪色洁白,而用银玉之类的字样来比喻,这也是诗家常事。而为苏诗作注者,一定要说这是对道家眉目的称谓。看来当大雪纷飞飘扬之时,雪花专门飞入道士家中,而不飞到别的人家去。《明道杂志》中说:“东坡诗中有:‘客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元以为‘白’字不能对‘天’字,于是妄如篡改,把‘白’换成‘日’,论对仗倒是够工整的了,但‘初日头’三个字意思上却讲不通。”《秋日》诗中有:“芳草不复绿,王孙今又归”。这里“王孙”就是公子王孙之意。宋代有人说:“王孙,乃是蟋蟀。”引《诗纬》上说:“楚地人将蟋蟀呼为王孙”。又以为是“猿”,引用柳宗元的《憎王孙》为证。渊博是够渊博的了,只是意趣俱失,索然无味。《冷斋诗话》中说:“太白有诗:‘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根据陶宏景的《仙方注》‘断肠草又叫芙蓉’来的,可见诗人没有一句闲而无用的话。”方密之笑道:“太白真冤枉!草不妨同名,诗人哪有心去做药师父呢!”类似这样的例子,毛病都是从郑康成那里开始的,郑康成(郑玄)注《毛诗》“美目清兮”为“目上为明,目下为清”。那么“美目盼兮”“盼”又是何物?注“亦既觏止”为男女交媾之媾。注“五日为期”为“妾年纪未到五十岁,必须五日欢爱一次,若未能如此,便因此思念丈夫。”把“胡然而天,胡然而帝”解释为“天空中霞电交加,上苍发怒。”将“言从之迈”解释为“要以自杀来相随”。这也过于迂腐荒诞了。自此首开恶例,使后人仿效。尧时,有老人击壤而歌,壤,是指的土。而周处的《风土记》中则说:“壤,是用木制成,有三尺四寸那么长。”引用皇甫元晏十七岁时和他从姑之子在路旁击壤为证。不知尧时哪来的木壤,即使真的有,那么何以经历了夏、商、周三代而却不见于咏唱呢?要知道周处的《风土记》,也是宋代人伪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