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是一溪包治百病的泉水。当时间缓缓流过,无论多深的伤口都会渐渐愈合,无论多么悲痛的记忆都会被慢慢遗忘。
然而这个定律似乎被打破了。
整整三个月之后,有关洛桑帝国入侵事件的报道不但没有渐渐从西兰的电视节目里消失,反而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新闻和纪实节目连篇累牍地报告着每个入侵的细节,伤者的伤口,受害者家人哀痛的眼泪,刻在大理石上的牺牲者的名字……煽情的画面每天二十四小时在电视上滚动播放。仇恨之火在整个西兰共和国的每一个角落里燃烧。国会很适时地通过了紧急征兵法案。愤怒的年轻人纷纷应征入伍,每个人都在谈论着还击洛桑帝国的事。
整个西兰共和国里,似乎只有几个人还能对这件事保持冷静。然而他们毫无例外地保持沉默了。最沉默的要数莱斯利。自从跟着爸爸搬出总统府之后,他就极少开口说话。
他们的家在距离奥纳岛足足有八百多海里的8号浮岛上——它也是西兰共和国最早建成的十个浮岛之一。居住在上面的多半是些有权有势的大家族。然而奈家是个例外。莱斯利的祖父搬到这里的时候,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医生。而他的爸爸约瑟夫·奈则在服完兵役之后成为一名律师。他在莱斯利出生的那年决定从政。自打莱斯利记事起,爸爸就一直是个倍受瞩目的政治新星,而他也一直生活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下。这种瞩目,在约瑟夫当上总统之后达到了巅峰。
因为从小就跟着爸爸到处竞选,莱斯利对自己的家乡8号浮岛几乎没什么印象了。他跟在爸爸后面搭一艘破旧的轮船回到这个地方,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在码头上迎接他们。然而意外的是,他看到有几个年纪和爸爸差不多的叔叔们站在码头上,远远地着看他们走过去,然后挨个给了爸爸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们和爸爸平时来往的那些人很不一样——他们的穿戴都很随意,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粗糙的、长满了老茧的双手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他们人生的艰难。但是莱斯利能看得出来,他们真诚的笑容是真正地发自肺腑。
拥抱过后,约瑟夫向莱斯利伸出手:“莱斯利,这些是我的老朋友,快叫叔叔。”
莱斯利带着满心的不解向他们一一打招呼。
爸爸不是已经卸任了吗?而且他还是个引咎辞职的政客。在大家眼里,他现在已经变成了国家的罪人——可是为什么还会有人对他这样友善?
然而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发现爸爸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这几位叔叔和达菲的爸爸妈妈一样靠捕鱼为生。在老家休息了几天之后,爸爸就带着莱斯利一起踏上了他们的渔船,和他们一起出海捕鱼。有了和达菲一家出海捕鱼的经验,莱斯利学得很快。
他每天和爸爸他们一起放网、收网,把鱼丢进冷冻舱送到鱼市上去卖。每天从早忙到晚,只有夜深之后到黎明之前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可以休息。莱斯利闷头干活,再怎么辛苦也不吭一声,倒让那些叔叔们对他刮目相看。
他们不知道的是,莱斯利也在对自己的父亲刮目相看。
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个总是穿着考究的西装优雅地周旋在人群当中的绅士,也可以像最普通的渔民们那样让皮肤在阳光下暴晒,大声吆喝着,挥汗如雨。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另一面。
这样的生活整整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后,雨季来临,海上时常掀起狂风巨浪。这种时候,他们只能把船开到最近去避风。不用干活的晚上,本来是最适合用来好好地蒙头睡一大觉恢复体力的,莱斯利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黑暗中,他一个人坐了起来,把舷窗打开了一条缝。密集的雨点立刻钻了进来,带着坠落的重量打在他的脸上。
他想起了达菲。
第一次出海杀巨虫的时候,他们也遇到了这样的风雨,风暴险些就掀翻了他们的渔船。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推开了达菲,才没让一只扳手砸到达菲的头上。
不知道达菲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在他们家的渔船上?也在像他一样无声地迎着夜雨回想过去?
达菲会想念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吗?
也许不会吧。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达菲的眼神是那么的冷漠。
不是生气,而是目空一切的冷漠,仿佛他的视网膜已经把莱斯利的身影彻底过滤。莱斯利知道,在达菲眼中,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不值得他再浪费一丁点儿的友情。
百无聊赖中,莱斯利取出了自己的通信器。虽然渔船已经开到了地面通信覆盖的范围之外,他还是可以看看里面储存的资料打发时间。信手胡翻着,他忽然看到了一封未读邮件。发件人是阿部青子,附件是一段视频,标题名写着“潘多拉行动”。
阿部青子在去潘多拉岛的路上居然又拍了视频?他居然不知道!
莱斯利立刻打开了那个文件。
晃动的空镜头中海天一色。阿部青子的声音从后面传了出来。
“我们现在就在去潘多拉岛的路上。因为这是一次秘密行动,所以大家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啦。现在看到视频的你能不能告诉我,戴尔曼星上的巨虫是不是已经被全部消灭了呢?你是不是已经站在了一片广袤的大陆上?”
莱斯利的眼睛湿润了。
那时候,他们所有人大概都没有想到,梦想是如此轻易地破灭。
镜头一晃。阿部青子惊讶地叫:“达菲,你怎么会在这里?”
达菲出现在画面中。他趴在船舷上,出神地盯着水底。阿部青子问他:“你在看什么呢?”达菲回头,对着镜头嚣张地比画了个“V”形手势。
“金枪鱼!刚刚有一大群金枪鱼游过去了!真是的,军舰上居然没有鱼竿!就不能让士兵们平时闲着没事干的时候钓钓鱼吗?天天吃鱼肉罐头多没劲啊……”
“哈哈哈……看来达菲同学真的很喜欢钓鱼啊。来来来,达菲,这是我们第二次出海和巨虫作战啦!你有什么想对镜头外的朋友们说的吗?”
“观众朋友们,我是不是海国战队里最帅的?”
“喂喂喂,正经点!”
“遵命,青子小姐!那我现在想说的是……啊,我恨不得现在就长出一双翅膀来,扛着中微子炮飞到天上杀光全世界的巨虫——然后我家就可以搬到陆地上去住啦!你知道啦,我在学校里的每一天都担心爸爸妈妈在海上遇到危险。如果人类回到陆地上以后我能给爸爸妈妈开辟一个农场,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再冒险出海了。这个愿望是不是太简单了点?哈哈哈……”
达菲虽然在大笑,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声音有些悲凉——仿佛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莱斯利用手捂住了眼睛。
然而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因为他想起了达菲在渔船上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你知道吗?在你第一次说要去消灭巨虫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相信人类能做到那样的事。但是你让我相信了。你给了我一个希望,让我觉得这一切是可以改变的,让我觉得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就可以使人们回到大陆,不用再过这样漂泊的生活——可是后来呢?”
后来,他又一次亲手熄灭了达菲心中的希望之火。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现在就飞到达菲身边,抱着他说,对不起。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跟着结束了。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没有让他可以重来的力量了。
莱斯利痛哭出声。
“你怎么还没睡?”
约瑟夫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在莱斯利的印象里,爸爸对他说话的口吻永远是公事公办的,客气得像是陌生人。现在这样的自然随和,反而让他有些不习惯。
“我……我……”莱斯利哽咽着,因为自己的哭泣突然被爸爸发现而尴尬不已。他关掉了通信器,“我觉得有点闷,开窗透透气。”
渔船上的舱室很小。莱斯利能感觉到爸爸就坐在自己对面,目光正看着自己的方向。
“我见过视频里那个男孩子。在我因为使用特权派军舰出海搜救你们而被国会质询的时候,是他突然出现替我解围了。真是个勇敢的孩子。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吧?”
莱斯利低头叹气:“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再也没办法帮他实现他的愿望了……他一定恨死我了吧?怎么还会把我当朋友呢?”
“怎么会?”
约瑟夫在黑暗中摸索着按住了莱斯利的肩膀。
“孩子,你要记住一件事。真正的朋友,就是那些即使在你失去了金钱、权力、地位甚至是名誉的时候,依然愿意站在你身边的那些人。相信我,那个孩子就是这样真正的朋友。”
“爸爸……”
莱斯利迟疑着,终于下了决心,问出那个他已经想问了很久的问题。
“您——怪我吗?”
他其实一直都清楚地知道,他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但爸爸失去的比他更多。爸爸也有理想,也有毕生为之奋斗的信念。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他的错误而毁于一旦。
最令他难受的是,他以前居然还一直以为爸爸根本就不爱自己!
但是他错了。爸爸不但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过他,反而由始至终都显得非常坦然,仿佛政坛里的风光都只是一场梦。
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重得他每次想起都会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他宁可一直沉默着逃避这个话题,这样他就可以假装自己很坚强。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了。
“这一切都是我犯的错,却要您来承担……您……不怪我吗?”
“你已经努力了,这不是你的错。”
莱斯利用力摇头:“如果我没有命令舰队返航,或者,如果我没有那么迅速地到半路上去迎击洛桑军,而是听从命令到33号浮岛候命……”
“如果你拒绝让舰队返航,那么‘宙斯’号上的某位军官就会接到命令,以叛国罪逮捕你。如果你按照司令部的命令到33号浮岛去,你就会被指控延误战机,而延误战机的原因正是因为占领潘多拉岛的计划。于是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你最终都会受到指责;而你发起的消灭巨虫的计划也会被搁置。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中微子炮会被那些人夺走,然后他们挑起战争,去抢夺别人的资源……莱斯利,这些都是有预谋的,他们已经在你出发之前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就连洛桑帝国军的突袭,突袭结束之后又改道返航,这些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军方内部有人泄露了机密。没有看穿他们的阴谋不是你的错。”
“可是达菲他们都感觉到不对劲了!他们都反对返航,我却没有听!”
“莱斯利,你们都没有错。我相信你带领舰队返航的时候,是真诚地希望能给洛桑军来个漂亮的还击的。他们能感觉到不对劲,那是因为,他们比你更懂得人心的黑暗与残忍。”
莱斯利用手捧住了脸。
“爸爸,对不起……”
约瑟夫长叹一声。
“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没事了。”
风雨渐渐停了下来。莱斯利沉默良久,突然说:“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港口?我想去找达菲。”
三天之后,渔船满载着新捕获的海鱼回到8号浮岛的港口。莱斯利帮着叔叔们把最后一筐鱼搬下船,却没有再回去。他直接登上了去往21号浮岛的客轮,然后在那里转往62号浮岛。也许是因为气氛紧张的缘故,在浮岛之间往来的旅人已经很少了。客轮上空着许多座位。因此莱斯利可以躲在角落里,用帽子把自己的脸遮起来。
现在的莱斯利,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坦然自若地面对别人的目光。
他瑟缩在角落里,直到轮船缓缓地停靠在62号浮岛的码头。62号浮岛因为地处偏远,在西兰共和国内那股急切地要报复洛桑的情绪并没有在这里蔓延开。绿色的小岛上,人们仍在用一种不紧不慢的步调做着他们每天该做的事。莱斯利低着头,匆匆从拥挤却不忙乱的人群中走过去,正在努力地回忆着达菲的家应该怎么走,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的后背,闪电般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后面立刻又有许多人冲过来,追着前面那个人的背影跑。
“快追!别让他跑了!”
一眨眼的工夫,就有十几个人跑过去了。
莱斯利注意到,那些都是些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男孩,而最前面的那一个早就跑得没影了。他们呼啸着从一条小巷的巷口消失了。最后一个大声喊:“快!堵住他!”
莱斯利不禁有些好奇。他加快步子追到那个巷口,却看到男孩们已经在前面转了方向,于是也紧跟上去。接连转了好几个弯,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声数数:“十八,十九,二十……全都齐了吧?还有没有躲在后面的?都出来都出来!”
还是熟悉的声音,还是熟悉的语调。莱斯利猛地冲到男孩们身后。
“啧,还真有一个,看来你们这群人跑得最慢的就是他了,以后别带他玩——”
那声音在它的主人看清了莱斯利后戛然而止。
惊异,愤怒,不解,许多不一样的情绪从他眼里一闪而过。
这是一条死胡同。男孩们排列成扇形把一个明显比他们都要高大许多的身影堵在尽头。没有人回头多看一眼,也没有人意识到自己的队伍当中多了一个陌生人。
“达菲!昨天是不是你打了我们的人?”
达菲用拇指擦擦鼻尖,语气一如既往地嚣张。
“昨天?昨天我打了好几拨人,我也不记得都打了谁呢。叫他们出来给我认认?今天我心情好,不介意再多打你们一顿!”
带头的男孩大怒:“你!太过分了!”
“哼,你们那个什么战队都没啦,你们的头儿莱斯利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啦,你以为你还能充英雄吗?”
“叛徒!你们那些人全都是叛徒!”
男孩们七嘴八舌地叫嚣着,却没有人敢真正地冲上去攻击达菲。
达菲摇摇头:“你们是打算一个一个上还是一群人一起上啊?哥连巨虫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小杂碎?”他说着,用挑衅的目光看了莱斯利一眼。
莱斯利从背包里取出一条围巾,把自己的脸包了个严严实实。
“大家退后,我来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