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菲,达菲——”
达菲听到有人在叫他。
头很疼,疼得像是有一把刀插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戳动翻搅。眼皮沉得像是被人用钢铁焊住了,无论怎么努力都睁不开。
“达菲,达菲,达菲。”
那个声音锲而不舍地响了很久。达菲的意识断断续续的,只要他稍微有点儿知觉,那个声音就一直在耳边。他越听越暴躁,忍不住喊了一声:“别叫了,吵死了!”
“达菲?”
那个声音里多了点惊喜:“你在说话?快醒醒,别睡了,快起来!”
“别吵!”
眼前出现了一线光。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不清,他只能勉强看清眼前的人身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
周围突然吵闹起来。仿佛有许多人一下子都跑到了他的身边。
“刚才他说话了!”那个人说。于是有人摆弄他的头,有人用手电照他的瞳孔,有人捏他的手脚问他疼不疼。达菲暴躁至极,用仅余的一点力量抱怨:“你们……有没有听懂我的话?吵死了!”
“看来他真的没事了。”
那个声音已然恢复了镇定。达菲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曾经很讨厌这个声音。
然而另一个声音说:“我还要再扫描一次他的大脑才能确定排出颅内瘀血的手术成功了。”
“好的,请您安排。”
然后达菲又睡着了。许久之后,他才真正地清醒过来。
他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四壁雪白的房间里。床前摆着许多姹紫嫣红的鲜花,淡淡的花香和浓烈的消毒水味儿混在一起,变成一种奇怪的味道。鲜花的枝丫上挂满了写着字的缎带,然而达菲看不清那上面都写了什么。
眼前的场景无比熟悉。他依稀记得,自己以前也曾经这样在一个满是雪白的地方睁开了眼睛,周围也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儿,而床边,也有一个人坐在那里,身体斜靠着墙壁,用手支撑着脸颊正在闭目养神。
唯一不一样的是,现在,那个人的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似乎是受了很严重的创伤。
那个人说他叫莱斯利。
所有的记忆在瞬间全都回来了。他们怎样认识,怎样从互相看不顺眼的室友变成了朋友,怎样一起出海,怎样一起和一只巨虫近距离搏斗,莱斯利怎样被巨虫刺伤了,而他又怎样被巨虫狠狠地摔晕过去……
达菲还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很疼,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捉弄一下莱斯利以减轻自己的痛苦。于是他假装试探地叫了一声:“喂,你是谁?”
莱斯利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喂,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达菲理直气壮地问,“发生什么事了,我全身都疼得要命……”
莱斯利没有回答,而是用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安静地看着他。达菲只觉得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决心把恶作剧进行到底,于是又大声喊了起来:“哎呀,怎么回事,我的腿没有知觉了——我的腿——”
莱斯利站了起来,仿佛不想再看到达菲一般背对着他说:“根据医生给你做的全身检查,你是因为头部遭到撞击出现了颅内瘀血;而那些瘀血已经被医生动手术取出来了。你的大脑中负责记忆的部分根本没有受损,你的身体别的部位和神经也没有受伤。所以你根本不可能不认识我,也不可能觉得全身都很疼,你的腿更不可能失去知觉——达菲,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满口谎话的骗子?”
达菲默默地拉起了床单,遮住自己因为谎言被戳穿而红到耳根的脸。
“或者,你觉得捉弄关心自己的人,让别人为你急得团团转很有趣?”
莱斯利似乎有点儿生气了。
达菲扯下床单,嘟囔着说:“我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嘛,你居然不上当。”
“我连你掉了几根头发都知道,这点小把戏怎么可能骗得过我?”
发觉莱斯利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达菲决定引开话题:“你——你的伤怎么样了?”
莱斯利哼一声,说:“没事。”
“我这样……躺了多久?”
“一个星期。”
达菲愣住了。他居然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
看样子,莱斯利一直带着伤在这间病房里等他醒过来。难怪发觉自己居然还想撒谎逗他玩的时候居然会那么生气!
达菲用手支撑着身体,勉励地抬起头想要坐起来,认真地说:“莱斯利,对不起。”
莱斯利故意哼了一声,说:“你发誓以后不会再玩这种把戏,我再决定要不要原谅你。”
“我发誓。”
“发什么誓?”赛琳娜的声音插了进来。随着她的声音一起飘过来的是一阵扑鼻的清香。达菲还没看到赛琳娜的人,视野就先被一大束鲜花占满了。
然后,赛琳娜的脸从那束鲜花的上方冒了出来:“咸鱼居然这么听莱斯利的话,真是少见啊!”
达菲嘴硬地说:“你听错了。我想说的是我发现有人来了。”
“可是我也听到你在说‘我发誓’。”这回说话的是阿部青子。和赛琳娜不一样,她手里捧的是一只小巧可爱的毛绒抱枕。她贴心地把抱枕放在达菲的床头,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太好了,终于退烧了。”
“谢天谢地,你们都没事。”达菲由衷地说。
他醒过来之后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巨虫后来被杀死了吗?莱斯利他们几个又是怎么回到这里的?大家都还好吗?
因为刚才小小的一场争执,他还没来得及向莱斯利打听这些。
“当然没事啦!”赛琳娜转身过去,把花束摆在病房的窗台上。阿部青子解释:“你在船上晕过去以后唐尼学长就向巨虫发射了中微子束,它被打死了。”
两个女孩大概是想起了巨虫最后被消灭时的情景,同时大喊一声:“我们胜利了!耶!”
“达菲!你现在变成大英雄了!”
“整个西兰军校——不对,应该说是整个西兰共和国都在议论我们战队!”
“看到了吗?那些都是学校的同学们送给你的花!”
“我们杀死巨虫的视频点击量已经过一亿了!每个电视台都在放!”
“外面还有好多记者在等着采访你!”
“我们把你家的船停在港口,现在那里都变成热门景点啦!不过你别担心,总统自己掏腰包买了条船送给你爸爸妈妈!你家现在有新船了!”
“等等!”达菲现在一点儿都不关心这些,“然后呢?然后你们是怎么回来的?船上的能源还够开回来吗?”
“当然不够啦!我们开了一段路就在一个珊瑚礁旁边搁浅了,是海军把我们救回来的。”
“海军?!”达菲惊讶地看了一眼莱斯利,“是——莱斯利叫来的吗?”
莱斯利还在生气,所以在赛琳娜她们来了以后就一直沉默着。听到达菲叫他,才冷冷地说:“是我爸爸。我在出发之前给爸爸留了封信说明我们的计划,他发现之后马上启动总统指挥海陆空军的紧急特权命令三搜军舰出海找我们。现在他正在国会接受质询,因为高桥议长在质疑他这么做的合法性。”
达菲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莱斯利即使睡着的时候也微微皱着眉头,由始至终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莱斯利闷闷不乐地说:“我知道你讨厌特权,讨厌我的身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大家都不知道我爸爸会出动海军这件事,没有人会把你和这些东西联系起来——”
“莱斯利!”达菲打断他,大声说:“我没有那么想!”他知道莱斯利现在肯定很不高兴,于是转向赛琳娜问:“总统会有什么麻烦吗?”
赛琳娜耸耸肩:“如果国会的大多数议员对他投了不信任票,他大概会被弹劾吧。”
“弹劾?!”
即使平时根本就不关心政治,达菲也清楚地知道——一个总统一旦遭到弹劾,就离下台不远了。
莱斯利抱着胳膊望向窗外,说:“总之不关你的事。”
达菲掀开床单,忍着头痛跳下病床。他在床底下找到了自己的鞋子,匆匆忙忙地穿回脚上。赛琳娜纳闷地问:“你不是才醒过来吗?要去哪里?”
达菲也不说话,就这样穿着病号服冲向门口。他的爸爸碰巧端着热腾腾的一碗鱼汤走过来,看到他正在往外走,也吓了一跳。
“达菲你去哪里?医生说你不能乱动啊——”
“出去走走!”达菲闪电般从爸爸身边闯了过去,“噔噔噔”地冲下楼。每跑一步,头上的伤口就会发出一阵猛烈的疼痛。然而他顾不上这些了。莱斯利他们已经追了上来。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能被他们拦住!
达菲就这样冲出了医院的大门。十分钟之后,他出现在国会大厦的大门口。
奥纳岛缺水,缺土,缺植被,最不缺的就是石头。整个国会大厦都是由大块大块的白石头砌成的,而国会大厦前的广场也是由这种白石板铺就。远远地看过去,大厦和广场仿佛融为一体,像是石匠直接用一块完整的巨石雕刻成的。
达菲抵达的时候,这片广场上已经挤满了记者和围观的人群。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往国会大厦里面张望。透过罩在整座大厦上的玻璃幕墙,达菲能看到环绕会议厅上方的旁听席上也挤满了人。而国会大厦内的每一句发言,都借由广播系统清楚地传到了广场上。
有人正在用非常严厉的语气说话。
“西兰共和国的宪法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总统只有在国家受到紧急的威胁时可以使用直接指挥军队的特权——紧急威胁的状况具体指来自外国的军事入侵或是会对共和国造成重大危害的灾害’。总统先生,现在请你告诉大家,在你决定派出三艘军舰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受到了什么样的紧急威胁?”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那个人继续慷慨陈词:“事实上,当时的状况就是——西兰共和国没有受到任何威胁。唯一的意外状况是总统的儿子和几个同学私下偷了一条渔船跑到了西兰共和国的法律禁止进入的海域。对于这几个年轻人的违法行为,我认为必须严厉惩处——”
达菲简直气得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使劲地穿过了拥挤的人群进入大厦,好容易才挤到了旁听席上。他看到奈总统站在质询台后面,紧紧抿着嘴唇,面色凝重。那个在电视新闻里见过无数次的中年大叔,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不堪。看得出来,奈总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换了是在以前,他一定会很鄙视奈总统——利用特权动用海军去搜救自己擅自出海的儿子,这是多么明目张胆地假公济私啊!
但,如果没有奈总统,战队的小伙伴们现在说不定都已经死在海上了。
达菲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握着双拳给自己鼓劲,咬牙憋了一口气之后——
“我反对!”
达菲用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三个字。
周围的人纷纷朝他看了过来。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
“天啊,这不是——战队里那个小子?”
“达菲?”
“真的是达菲?!”
“不是说他一直都昏迷不醒吗?”
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了一片。会场中央传来“咚咚咚”的三声巨响。议长高桥真一用木槌用力敲击桌面:“安静!”
“议长!我反对!”
达菲的声音被木槌粗暴地打断。高桥真一暴躁地喊:“打断发言者藐视国会,赶出去。”立刻就有几个特勤人员从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朝达菲走了过去。他知道这是最后发言的机会了,于是撕扯着喉咙大声吼:“西兰共和国当然处在威胁之中!我们已经有能力杀死巨虫,你们却找尽借口解散我们的战队!我们正在为西兰共和国寻找出路,我们的行动关系到每个西兰人的命运——但是你们——”
“你,出去。”
第一个挤过来的特勤人员抓住了达菲的手臂:“你,出去。”
达菲被他拖着往后走,然而他的嘴并没有被堵上。他在被拖出去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在整个国会大厦的穹顶下回荡。
“威胁西兰的,正是你们这些只会躲在家里吹牛放屁的家伙!你们不但不想着怎样去消灭巨虫夺回大陆,在别人去向巨虫开战的时候你们还要千方百计地拖别人的后腿!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强行解散了战队,如果不是你们禁止战队去消灭巨虫,我们又为什么要偷偷出海?!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西兰能有更多的陆地和资源,是你们——在威胁西兰的前途!”
达菲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正好被拖到了外面。他发现外面的人群变得更加拥挤了。挡在他面前的简直就是一道人墙。每个人都在用或惊讶或赞许的眼神看着他,就连记者们的镜头也全都对准了他。
“你到国会大厦发言是莱斯利授意的吗?”有记者抢先发问。
“有消息说你们战队全部都被安全部门控制了,这是真的吗?”
“你们杀死巨虫的录像是真实的吗?为什么军方到现在都没有公布对巨虫尸体解剖的结果?”
达菲愣愣地看着他们,突然间头疼欲裂。他很想开口说点什么,嘴巴却不听使唤了。视线迅速地模糊起来,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那些声音连成了一片,再也无法分辨。
达菲倒在冷硬的台阶上,再次失去了意识。
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昏迷太久。仿佛只是短暂地睡着了几分钟,他就听到有人在叫他。
“达菲,达菲,达菲……”
这声音很温柔,所以他一点儿都不觉得暴躁。他意识到那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达菲很用力地回应,因为他不想让妈妈担心。
“妈妈在这里。”
“我头疼。”
妈妈嗔怪地说:“医生说了不许乱跑,你还不听。”
想起自己大闹国会大厦的事,达菲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他用虚弱的声音问:“莱斯利……他们怎么样了?”
莱斯利的声音陡然插了进来:“爸爸没事了。国会否决了对他投不信任票的动议,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达菲这才发现,原来莱斯利居然还待在病房里。他有点担心莱斯利会不会因为他自作主张跑到国会去发言而生气。然而莱斯利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说:“达菲,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我……我当时真的是太担心爸爸了……”
达菲故意撇撇嘴,学着莱斯利的口吻说:“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就原谅你。”
莱斯利被他反“将”了一军,也不生气,立刻微笑着举起手:“我发誓。”
达菲在他的手上拍了一下:“那我们现在是不是扯平了?”
“扯平了!”
“既然大家都没事了,现在想吃东西了吗?”妈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