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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风行水上(1)

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

我有个初中同学,现在迷上了姓名学。下岗之后他换了名字,他认为是自己糟糕的名字妨碍了前途。所以他儿子时常骄傲地和别人说:我爸爸叫李XX,还叫李YY。他学着儿子的话喊着那两个名字,然后郑重地告诉我,自从改了名字后,他每天都默默念叨自己的新名字,就像那些虔诚的基督徒念《圣经》或者伊斯兰教徒念《古兰经》一样。现在他弱听的耳朵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为了证明他的话属实,他将头颅探过来,说,你瞧,助听器已经不用了……每天在路上、厕所、晚餐、工作、看电视甚至做爱时,我也在喊自己的名字……我已经用我的名字把我的病治疗好了。

当他把这个事实告诉我时,我看到他脸上那种幸福的表情。这是个木讷的人,多年来像我一样沉默寡言。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镇,年轻时我们骑着自行车跑到新火车站看火车,那些黑色车厢次第从瞳孔消逝,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很乱。有时我躺在火车道轨上,倾听着从远方传来车轮与车轨隐约的摩擦声。后来看到电影《猜火车》里的相仿细节,我的眼睛有些湿润。而他坐到站台上,抽着烟。他的耳朵有障碍,但并不妨碍他有双视力超群的好眼睛。当火车的烟开始从道轨的极点冒出时,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来,敲敲我的耳朵,于是我们回到站台。不久火车就开过来了。它好像从来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躯体内满载着货物。

我知道有些事是我们不愿和别人分享的,这个呼喊自己名字的朋友从来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第三者,就像我从不把自己写小说的事实告诉亲人或同事一样(后来他们还是知道了)。白天永远是属于别人的,只有晚餐后,坐到电脑前,我的秘密才降临到我身上。我敲打着自己的文字,就像敲打着我的幻想。我喜欢我身边那些有秘密的普通人,譬如我那个离婚的表姐,我的患有心脏病的母亲和刚刚去世的舅舅。我一辈子都将和他们一样,在这个小镇上生老病死,最后如麦秸一样填进灶膛,被焚烧成灰尘。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还好,他们会活在爱着他们的人的心里,被纪念,被回忆,或者被祭奠。等爱他们的人都死了,他们才会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可是,在这些朴素的生命没有被消灭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是鲜活的、他们的眼神是灵动的,他们的内心世界和那些伟大的人一样,有着波澜壮阔的秘密和甜美的生存体验。很多时候,这些小人物以他们的行为,在我眼中演绎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传奇,尽管这传奇对旁人来讲是虚无的,是微不足道的,但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和敏感捕捉到了他们的秘密。我爱他们,爱他们的秘密,就像爱我自己一样。我有时候会为自己悄悄地记载了他们的爱和仁慈、欲望与痛楚而感到不安。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喜欢将我的主人公抛入到平静的暴力中,然后让他们体验我幻想出来的秘密之旅。《曲别针》里的志国,他最后似乎是死了,死在道具手中,也许他没有死,他活了,然后他继续摆弄自己的曲别针,没有办法停止,他将延续自己的生活,无论生活是黑是白,同时延续着属于他的秘密。

有时候想,多么奇怪,我们如此庞大的民族,却是一个没有宗教与信仰的民族。人们好像也已经习惯没有忏悔的生活——既然如此,那么就让秘密延续吧。我们其实知道我们到底想要些什么东西。我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个朋友会继续在时间的每个恍惚空隙,呼喊自己的名字;我也会在夜晚的郁闷中,写下那些让我兴奋或者沮丧的文字;我小说里的主人公,也会在我的冥想中重现即将被时光湮灭的内心生活——也许,当莫须有的高潮来临之际,我们会发现,我们将各得其所。

2004年

一个老文艺青年的梦想

一晃,小说已写了十八年。这十八年里,我像个懒惰的工匠,每年拉拉杂杂写上几万字,大部分时间,则在散漫地喝酒、读书、访友、看电影、步行和冥想。这个我生活的小镇曾让我窒息乃至厌恶,有那么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如何逃离这里,如何与爱人、孩子在异乡怀想这里,并继续深深地厌恶这里。可白驹过隙,我仍生活在这儿,无论昼夜,被迫注视着这个小镇——犹如一头锦衣夜行的怪兽——在地球越来越快的自转里蜕变,同时将它的獠牙磨得更为尖利森亮。或许我已离不开它,或许,真的就在这里陪着它继续蜕变,继续吞噬光与影、人与畜、肉与灵。

我总是后知后觉怀疑这个时代。我一直认为,“怀疑”这两个字该是烙在作家脊梁上的“红字”。我也知道,大部分人在贪婪地享用这个时代,在它庞大的子宫里疯狂汲取养分并怡然自得。这是个怎样的子宫?它俨然只能以物化、身体化、机械化、权力化、娱乐化来做最好的羊水。作为一个老文艺青年,我从来没有甜蜜地吸灌它腥臊并存的汁液,当然,我也从来没有自卑过,我觉得这样挺好。一个叫水木丁的人说:“对于热爱文学和艺术的人来说,有文学和艺术的生活才叫生活,它就是生活本身。”我很庆幸在这个小镇上,能有一两个朋友每天傍晚能陪我散步,我们在喧嚣的街道上谈论着新闻、美剧、小说和电影,并且保持着通常的语速和声音;我很庆幸在这个小镇上,小学三年级就矗立在那里的书报亭依然存在(只是主人由原来的周姨变成了她的女儿),我们散步累了,可以坐在里面随心所欲地翻阅最新一期的《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三联生活周刊》等杂志;我也很庆幸,从去年开始县城终于有了一家电影院,我可以随时看我想看的电影,再也不用坐上一个半小时的汽车去市里。

所以,有时我会很小农意识地想,我想要的生活,或许就是我已得到的生活,尽管从青春期就厌恶着它,且它不华美纷繁,它不强健壮硕,但于我这种散漫温和的人而言,粗鄙、粗糙的它或许就是我的仙境,就是我的福祉。我宁愿相信这是我最真实的感受。

小说集《七根孔雀羽毛》,收录了十年来创作的七个中篇小说。我曾在后记里说:小说里的人物,大都是我身边的人,除了我自己,他们多多少少有些我的亲人、我的朋友的影子,还有一些,则是道听途说的人——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制造着骇人的偷情案、谋杀案、奸杀案、爆炸案、盗窃案、抢劫案。在这些案件中,他们孱弱的肉身形象总是和人们口头传诵的虚拟形象有着质的区别,即便我是个聋子是个瞎子,某段时间内,他们的故事也会让我变成一个耳聪目明之人——他们的故事绝对有着神启的痕迹。

《七根孔雀羽毛》《细嗓门》和《梁夏》就是这些事件的入炉再造。《大象》《小情事》《刹那记》和《夏朗的望远镜》,则是我对最平朴的人的最平朴的解读。然而无论怎样,它们都是一个老文艺青年对这个时代蹩脚的理解、妄想式的肢解和意象式的涂抹。它们都是现实和冥想的私生子,有真实的裂痕,也有幻灭的肌体。我曾经幻想,如果有一天我有足够的资金,我会把自己的小说变成影像,我不需要太多的观众,我只需要把那些文字变成流动的光影,让多年后继续生活在这个县城的人们知道,他们的祖先曾经有着怎样的生活,有着怎样纷繁庸俗又高贵得体的生活。

文学式微的年代,传统小说变得小众、隐秘、纯粹,当然它也内敛,它也光芒四射。一个老文艺青年的梦想,就是继续写他纯粹的小说。他会把有灵魂、有温度的文字当成他魂灵的根。他希望由这根繁衍出的树木枝叶繁茂、葳蕤多姿、翠绿明亮,让他在这尘世的呼吸变得更顺畅、更自由、更美妙。这没什么不对。

2013年

黑暗中的河流

有时真是觉得无聊,只好一个人到河边走走。夏天尚好,天黑得晚,能看到水里的锦鲤、菱角和睡莲,还有很多谈恋爱的男孩女孩坐在廊椅上说话。风吹过来,将汗液拂去,鼻子里菖蒲、野鱼、芦苇的气味让人觉得活着真是一件美妙的事。冬天的时候,灰溜溜地走到河边,一个人都没有,植物黑魆魆的,河面黑魆魆的,人们好像从来不在冬天谈恋爱,廊椅上空空荡荡,偶尔野猫坐在上面,不晓得思索什么。一个人,在冬天的河岸上行走,就像一颗尘埃飘荡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里,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温暖的心,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意义。这时,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那种生存的荒芜感就会如蚁噬心,让我坐卧不安,让我在寒风中万念俱灰。这个时候,我想,哪怕有苏恪以陪我在河边走走也是好的。虽然他很饶舌,而且喜欢说一口云落腔的普通话。

初写《在云落》时,似乎还没有苏恪以这个人物。我只是想写写妹妹。关于妹妹,我已经在小说《大象》中写过一次。可这么多年过去,我对她的怀念与日俱增。我总觉得,关于她,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开始,我想写篇小清新类的短篇,好让我在得老年痴呆症前,不会把她天使般的笑容从记忆中抹去。那么,苏恪以是怎么冒出来的?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大抵是那种人,本来谨慎拘束,天生缺乏一种热忱,可是因为爱,或者说,因为孤独,他倒是恨不得能将自己燃焚。有那么段时间,对苏恪以的构想和琢磨甚至超过了对妹妹的怀想,这让我很惊讶,也让我愧疚,可这个人物已经诞生了,不管如何,我得好好安排他的命运。当然,作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从出场开始就携带着不安分的因子,所以每一次他出场,我都有些紧张。在写作过程中,我甚至怕一不小心,他就要从小说里面走出来,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带着他略显忧郁的笑容跟我说:哥们,喝点小酒吧?我想我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在我看来,他应该是真诚的。小说结尾,当苏恪以挤过人群,大踏步走出门口彻底消失的时候,我必须承认,我差点流了泪。我不是个矫情的人,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让爱玛死去时,他悲痛难抑的哭泣声。当时我想,我为何非要让苏恪以走这样一条路?我为何不能让他快活地吃饭、恋爱和生活?我觉得自己挺残忍。或许从本质上讲,我不是个真正达观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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