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松江K12快速
“人的一辈子是趟旅行。短的是旅途,长的是人生。旅行能让你遇到那个更好的自己,见识那些你从未准备见识的人生。”
道出上面这句文艺气息极其浓重的话,是大学寝室里睡我对面的室友小K。在他说这话的那刻我正整理着自己衣柜里的衣物,而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右手握着早已卷了边的《实用英语德语语法》,左手则夹着一支大前门,袅袅的白烟浓重得一如他话里散发出的文艺气息,而他的目光由于白烟的干扰在我看来则多少显得迷离。我停下了手中的事,怔怔地看着他。那天,那一刻,两个人的安静寝室,大四,毕业季。
这句话之所以令我印象深刻在于它是小K口中为数不多的与外语教科书无关的语句。更了不得的是,这句话是大学四年里他唯一重复了第二遍的与外语教科书无关的语句。我想关于这点我记得没错,小K第一次说出这话的时候还是在四年前大学班级新生自我介绍时的开场白部分。你可以想象在众多性别男爱好女的庸俗自我介绍下这种文艺炮弹给人留下的印象杀伤性。然而,我也清楚记得四年间小K因为外语第二专业挤占周末时间的关系总是与班级旅行无缘,甚至连大三那次班级秋游都没有随同前往。但我确信小K一直是有个周游列国的计划的,不然也就不会总是翻阅他手中的那本书了。
然而直到毕业分别相拥那刻,我也没有见过小K的旅行。也许计划终究只是计划,而脱离实践的计划只是个笑话而已。也许小K做梦也不会想到把到处旅行付诸实践的,会是大学毕业一年之后的我。在大学毕业后的一年里,我去了英国伦敦读了一年书,而当这一年结束后,在面对寻找工作的压力之余,我忽然想起了大学室友小K的那句话。于是,在毕业与求职间这段空窗期,我决定背起背包,拉着行李,以铁路环线旅游的方式开始重新认识我眼中的中国。或许,自己也无法想象在这接下来旅行的一个月里周遭发生之事将会是如此之多。我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或亲切,或憎恶,或喜悦,或悲愤,或开朗,或阴郁,或成功,或失意。我试着用自己的笔触,去记录我眼中的那些色彩,记录耳畔的那些声音。
那么,这段火车上的故事,就从我的始发站——嘉兴站开始说起吧。
清晨。微风。嘉兴火车站。
当我走进火车站候车室的时候,大厅里的小白板已经有了“K12延误至7:00”的字样。我对自己看到这个告示的淡定反应表示很不淡定,我竟然没有一丝失望。仔细一想,我的淡定却乎是源于我对它的了解。
K12是一列从武昌至上海南的红边火车,以前我总会坐它去位于松江大学城的学校上周一的课。这车的作息时间真是和我的上课作息令人发指地一样,换言之,它总是爱迟到。另外,你也不能天真地以为K12以K打头就是快车,就好比标有QS记号的食品未必都是安全的。我素来不喜欢说那些绝对的事,但K12绝对是一辆慢车,我也没见它打过几次空调,所以这个K真是无从解释。这列红边列车会在途中的嘉善站停靠,在那里载上嘉善去上海的募工者,所以从嘉兴到松江本来30分钟的车程在如此折腾后,便要开将近50分钟。只要K12在7:15前来,算上下火车打个的士的时间,那时的我就能正好赶上8:15的课。
我望了望四下人头攒动的候车大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指针已来到6:50。
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高个女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脚底的鞋不知是何品牌材质,有节奏地敲击着依稀可见反映事物的地板,不时发出阵阵尖锐之声,仿佛一个高脚圆规在锃亮的新学期黑板上划出一道道鲜明的印记。我略皱了皱眉,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车票,心想好在总算是要开始检票了。周围人的想法也和我相近,慢慢聚拢过来。“制服”好像毫不在意周遭的反应,信手一扬把小白板上的时间改成“延误至7:10”,我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制服”犹豫地停顿了下,仿佛在思忖着什么,片刻之后小白板的字则再次变了样:“延误至7:20”。
好一个一字之师,我心想。起码多出的这个“2”字正是我想吐槽的字眼。
火车延误本身是一种国家信用的缺失,所以在中国,就有了中国特色的庞大的候车厅。而在英国,不仅没有大型候车室,只有遇到特别恶劣的天气,火车才会停开或延误。因为对他们而言,列车晚点是在败坏国家的信用。有许多人可能靠着交通工具上班下班、洽谈生意或是转乘其他火车。这一晚点,就可能造成大笔的直接、间接经济损失。如果发生这种事,便往往会上报纸。大众了解后打心底里也会理解,尽管口头上总会多少有些短暂的郁闷。
“What the hell!”我依稀记得在英国某次等车时耳畔传来如此的抱怨声。当时只见站在一旁的哥们一边搓手哈气,一边喃喃抱怨。
雪白的地面与他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从他不耐烦的表情就能感知他对火车晚点的不悦情绪。后来,一个身材丰腴的白人中年妇女过来安慰这位哥们,告诉他不必担心。她随手拿出iPhone打开新闻的应用给这位黑哥们看,原来,暴雪导致铁路系统瘫痪列车延误半小时的事已霎时变成了网络新闻的头条。我理解中年妇女的意思,她是想告诉我旁边的哥们,老板能理解你上班为啥没准时,或许老板此时也正在路上堵着。所幸的是,那次我不赶时间,也就打算一个人去皇家歌剧院(Royal Opera House)逛逛。
我拿出手机想搜索怎样可以投诉列车晚点现象,发现是徒劳的,在咱们这里又是投诉无门的,难道大家对此习以为常了?不过,我是不相信K12了,10天里一定有9天是晚点的,哪天它准点了反倒是个奇迹。我很怀疑那些列车调度师是怎么设计的,他们的数学一定是小学体育老师教的。唉,这比喻其实我打心底里不喜欢,太侮辱体育老师了。列车不同于飞机,飞机航线是空间而可交错的,列车行驶是平面的,一列晚点了,就有可能会引发蝴蝶效应。
我一边无聊地打量着人们焦急的神情,一边感叹一列火车,十之八九都是晚点的为何不干脆把时间推后?这样列车也行驶得安心,不用急急忙忙赶时间,免得急躁而导致事故。呸呸呸,乌鸦嘴了,我心里这么想着。
“制服”在更改完小白板上的告示后掸了掸自己制服上根本看不见的尘土,优雅地回头,一看身后已是围上了前来看告示的人群,便连声嚷着“让让,让让”后扬长而去。
嘀答,滴答。等待的时间终于还是被我的耐心给谋杀了。只见K12终于以类似12K的网速爬进了站。
门一打开,人流如潮水般涌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两个农民工。之所以吸引我的注意,大抵是他们的形象和之前大厅“制服”的背影相比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看不出是肮脏还是老旧的衣着掩盖不了的是他们身上质朴的气息。其中一个络腮胡,约摸30多岁的样子,而另一个更年轻些,20岁左右的光景,黑里透红的脸庞多少给人一种朝气。只听年轻的憨厚地笑着对络腮胡说:“强哥,我这就去买些粽子,你别费心出来了,我一个人能搞定。哦,对了,待会还是吃我包里带着的泡面吧,到时候粽子留着还可以送送上海那里的兄弟。”
原来是乘坐长线中途下站捎些当地特产的农民工兄弟啊,我想。
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浑身有种“回了家”的感觉。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方便面调料香味和旅客的汗臭味这些熟悉的气息轮番扑鼻而来。然而当我找到座位放好行李以后,我却已经感觉不到这种味道的存在。人就是这么奇怪,不出一分钟,就能够适应另一种空气的味道,哪怕再恶心,却好像它已经贯穿你的身体,渗入你的每一寸毛孔之中。说到“适应”这个词,不由让我想起网络上此前流行的一个小段子:有个男子向算命先生打听自己能否过上幸福的生活,算命先生说你在50岁之前会遭坎坷并感到命运的不公。男子很激动,拉着算命先生的手说50岁后是不是就转运了。算命先生摇了摇头说:50岁之后你就会适应并习惯了。
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个小段子,我还是不由得暗自发笑,自己却也是如此容易适应的人。我掏出口袋里的车票,辨了下车窗上沿的座位号,又看了看手上车票的号,却发现自己不知怎的走反了方向。于是,我逆着人流往反方向挪起了脚步。待到我找到自己的位子并将行李放在架子上且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的时候,我才发现坐我对面的正是之前在站台上见到的那对民工兄弟。我感慨于年轻人的办事效率,此刻的两人正吃着年轻小伙子包里自带的红烧牛肉面,那泡面碗里的水一定是络腮胡待在车上等年轻人的时候倒的。长途的辛苦多少可以从他们两人埋头吃泡面时的高兴劲看出一二。两人此时的区别在于,他们吃的泡面牌子不一样。但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做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动作——各自在吃面的同时抠起了自己闲着无事的大脚丫子。
年轻人见对面的空座来了人,黑里透红的脸上多少露出一些窘色,也停止了这个不雅的动作。然而络腮胡明显对我的存在表示不关注,镇定依旧。在吸了一大口泡面汤之后,络腮胡把头转向了年轻人:“坐了一个晚上了,累不累?”
年轻人答道:“不累,这点都累,我就不来上海——”
“累?就把这两个箱子搬上车还累?”对面的年轻人对司机说道,“从贵阳过来一宿没睡我都没嫌累,提这两个箱子算神马?”刷刷地,两个箱子挺利索地被搬上了小车。
司机师傅干脆来帮我搬箱子,冲着对面的哥们笑道:“哟,是咱贵州的老乡啊,我福泉的,这趟车拉老乡,给你们打8折,20块,每人10块。”
对面的年轻人叫小T,我们在火车上便认识了,他帮我放了行李,初识小T感觉其一副书生相,一直在看杂志,没想到力气倒也挺大。我表示感谢,与他聊天,发现他居然是和我同一所大学的新生,于是乎一下火车,由于行李确实有些多,公交不方便,我们打听了一下行情,发现打的又不划算,最终一致同意找一辆小黑车拼车。
上了车,司机还不忘和我们寒暄,问我们是不是新生,小T和我异口同声地说“是”,小T说道:“终于到上海了,只是没想到松江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
“可不?但是松江有大学城,听说还不错。”我答道。
“是啊,我很期待,我是来上海寻梦的!”小T的眼中流露出的全是憧憬,全然察觉不到一丝疲惫。
司机听了,笑道:“小老乡,我当初也是来上海寻梦的哟,三年了,还只是开个小黑车,每天得躲着城管,生活不容易啊,现在都不知道梦是什么了,你们是大学生,有文化,要好好学习啊!”说着,按了几下喇叭示意转弯——嘟嘟嘟。
嘟嘟嘟,年轻人话音未落,手机响了起来。年轻人掏出手机,大声地对着电话嚷着:“老俩,我还冒到,火车晚了,对对……你放心,强哥在我身边呢,我们坐一起,对对……你放心,我在上海找到工作了,就接你和老特过来……你放心,我不会掉得大也不会掉底子滴!”强哥毫不犹豫地用那只刚抠完脚的手接过电话道:“张姨,莫担心,老四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说完,继续呼哧呼哧地吃着碗里的泡面。
在这个电话之后两人依旧是边吃泡面边聊着天。而在他们的谈话间,我得知年轻人名叫老四。强哥此番是带着亲戚的孩子老四从武汉来上海务工。强哥也是20多岁的时候来到上海,摸爬滚打十多年,终于做到了一个小建筑工程分队的组长,手下有那么二十几号人。这次把老四接过来上海,说得文艺些是去上海“寻梦”,说得直白些,就是来上海做个民工。老四没什么学历,但在上海做个民工挣的钱可比在青山做个小白领要多。就这样老四在强哥什么的“忽悠”下,踏上了这趟去往上海的火车,为了省钱,他们买了硬座车票,要坐上一晚才能到上海。我见老四在听强哥讲述上海的时候眼眶里写满了期待和憧憬。我不禁暗自为他叹了口气。一个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经验的年轻人,在上海这个魔都,想要生存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上海的薪水虽然高,但是消费也高,不知道会有多少险恶的经历会等待着老四。
正如我之前提到的那样,火车在嘉善稍留了片刻,待一批去上海的务工人员上车后又继续前行。我望着车窗外逐渐快速移动起来的景物,遐想着老四可能会有的将来。突然间,耳边传来的是老四和强哥争吵的声音。
只听得老四说:“强哥,我会先自己去找找工作,找不到再来投靠你!我可不能让汉口人看不起啊。”
这话钻进了强哥的耳朵后瞬间转化成了他的愤懑之情,大怒道:“汉口怎么了?”
就仿佛是强哥的眼神会烧灼一切似的,老四的脸不由自主地转向车窗的一边,闪烁的目光不断游离于窗外的景物之间,仿佛一个孩子做错了什么事在寻求一个庇护。停顿了半晌,老四才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汉口人,都是乡下人啊!”老四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能从他的瞳孔里看到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可这些风景都是一闪而过,没有一样能够停留。
强哥的怒气在听完这句话后奇迹地消失了,转而哈哈大笑起来:“别以为有个武钢就了不起,青山不过是地理位置在武昌,你们才是山里人!”可笑完之后,两人则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两则刚瘪三了还吵哈宁是乡窝宁,其实伊拉才是乡窝宁”(两个傻瓜在争谁是乡下人,其实他们都是乡下人)。在民工兄弟俩沉默中用不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是坐在我身后的一个上海本地女子。由于是坐在我的身后,我对她的相貌已经甚是模糊,只是隐约记得她的岁数仿佛室友小K的眼镜度数一般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而她身着的一袭齐腰短裙似乎是裁缝按照她的见识量身定做的。直到火车停站松江我下车之时,强哥和老四还在时不时地争论不休。拉着行李的我若有所思。
民工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据说光85后的民工就有1亿多。他们大多学历偏低,但也不乏大学本科生甚至是研究生。他们付出最多的汗水,却拿着微薄的工资。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权益保障,没有社会福利,更没有工会组织。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甚至连工会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包工头。他们往往聚集在大城市,为这个城市的建设奉献自己的青春,却少有能够真正出人头地的。他们没有从城市的发展中享受到任何应有的好处。
寻梦,梦在何方?
犹记得大一时,学校组织了一次辩论赛。其主题是:“上海——这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到底需不需要民工”。我不知想出这一辩题的同学或者是老师是怎么想的,但当我把这一件事告诉正在寝室里看着外语书的小K的时候,他只是呵呵地笑了笑,告诉我人的大脑分为左右半球两部分。“And their left parts have nothing right and their rightparts have nothing left.”这是小K的原话。在吐出烟圈的同时说出如此犀利之语的小K曾一度在其后一段时间被寝室人膜拜。直到另一个室友小T后来在翻阅一本《知音》的时候在页边消息中看到了原封不动的句子,才将小K赶下神坛,但那个时候小K外语帝的名声已然在外了。但室友间的相互玩笑打闹丝毫不影响我们对这个辩题的一致意见: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辩题。小K就曾说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背几个List的单词。
我想,要是没有这些民工,哪来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和环球金融中心?天上掉下来插在地上的吗?上海人,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儿就是夸耀自身“阿拉上海宁”哪能哪能,这种自信从何而来?我估摸着是这些摩天大楼和国际化大都市的头衔赋予他们的自信,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往往忽视了为建设这一魔都付出辛勤汗水的民工。甚至有的是鄙视,居然说民工抢走了他们的就业机会,他们影响了国际化大都市的形象。我真心不知道,土生土长的所谓的城里人,会有几个人愿意在没有任何保障地站在四百多米的高空——劳作,还是情愿呆在办公室吹吹空调做个白领?反正我是没有勇气选择前者了。因此,民工兄弟的这种高度是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那些人所无法企及的。
也许人生来就不那么平等,但是社会必须公正!如若不然,人在社会上便没有安全感,而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当这些民工真正地建立了工会并行使工会的权利,真正地有了社会福利保障,真正地学会了合理的罢工求涨薪,那么不管是他们自己看来还是别人看来,他们都争取到了,争取到了民工的“梦”!
出了车站的我拉着行李,边走边想着刚才的种种,却因想得出神而未注意到身边的车流情况。在我的故事中,接下来的几秒钟里我确乎做了很多事。
第一,我感觉到了身前一阵风过,于是下意识地回撤了一步。
第二,我听到了身后仿佛响起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唉,先生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