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街
丽江古城,元代称大叶场,据说这里是因纳西族先民叶氏族最早居住的地方而得名。唐代曾在狮子山上建有祭坛,叫“普得坛”,以祈求风调雨顺,人寿年丰。“普得”系纳西语音译,即盛大隆重的祭典。由此说明,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狮子山周围已经有众多纳西族村寨。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丽江纳西族首领阿得率众归顺明朝,明太祖赐阿得姓木,并封为丽江世袭土知府。是年,木得开始在狮子山东麓兴建府署衙廨,将“大叶场”更名为“大研厢”。清代至民国为大研里,乃丽江十二个半里之一,后改为大研镇,是丽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大研,即大砚,以取“文化昌盛,人才辈出”之意。明朝丽江第十三代土知府木增有诗曰:
玉岳千层插碧霄,笔峰高峙共迢遥。
峰如玉笋霜毫锐,砚是银湖墨浪潮。
独立风尘随品藻,凭虚星斗贯参廖。
巨灵欲为开文献,着作重光亘代标。
丽江地处金沙江“Ν”字形地带,纳西语叫“依古底”,意为江湾之地。大研古城,纳西语叫“公奔依古底”,意为丽江的“公奔”。纳西语一音多义,一词多义,“公”有多种含意,因此“公奔”这一纳西语地名也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一、“公”即背、背子、货物;“奔”有两重含义:做、交易;村落。“公奔”可译作背着背子、驮来货物进行交易的地方。二、纳西古语“公”指马,“公奔”可译为马帮云集之地。清乾隆《丽江府志略》载:“大研里……商贾之贩中甸者,必止于此,以便雇脚转运。”纳西族还有一首民间长歌大调《公陆》(赶马调),歌中叙述纳西小伙在家精心喂养马匹,出门赶马去西藏拉萨,翻过雪山草地,渡过大江大河,驮着茶叶去,满载氆氇回的艰辛历程。三、玉河水(公龙吉)穿街过巷,流经全城,且“公”也指玉器、瓷器,因此“公奔”是为玉石一样瑰丽的村镇。这里,且不论上述种种解释孰是孰非,但“公奔”这一纳西地名,至今已经沿袭了千百年,其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宋、元时期,是茶马古道重镇和重要物资集散地。可以这样说,“公奔”——大研古城,是在集市的基础上逐步发展起来的。直到今天,古城里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仍没有失去商贸的功能。而大研古城之所以成为丽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除特殊的地理条件外,当得益于明代初年纳西族木氏土司从白沙迁居大研古城,大兴土木,在狮子山东麓建造府署衙廨,进而也促进了古城商贸的发展和繁荣。
四方街,纳西语叫“公奔知鲁古”,“公奔”即丽江古城,“知鲁古”意为街市的中心,在志书中称府城市。乾隆《丽江府志略》载:“府城市,在西门外大研里,湫隘嚣尘,环市列肆,日中为市,名曰坐街。午聚酉散,四乡男妇偕来。商贾之贩中甸者,必止于此,以便雇脚转运。丽女不习纺织,布帛皆资外境。合市所陈稻粱、布帛居其半,余则食物薪蔬,无他淫巧也。日用常物,问世亦稀,惟荞糕麦酒,入市者必醉饱乃归。”
四方街是古城的商贸中心,也是丽江的商贸中心。四方街为一四方形的广场,位于玉河西、中两河之间,四周商铺林立,市街相连,四通八达。西面卖豌豆桥与萃文街相连,西北面卖鸭蛋桥直通黄山街,南面连接现文街,北面与卖鸡巷相连,东南、东北为热闹的街市仁和街和街尾街。
四方街这个约二千平方米的集市,一年四季,阴晴雨雪,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来这里进行交易,粮油果蔬,鸡鸭鱼蛋、柴薪木炭,皮毛皮革,衣服鞋帽,日用百货,陶瓷瓦罐,凡所用及,应有尽有。然而这样一个商品云集,五花八门的集市,各个品种都有固定的摊位,井井有条,毫不紊乱。你要买辣子、烟叶就去街东北角的仁和街口;买陶罐瓦盏,可去街西北角玉河下的小水闸旁。卖豌豆桥是卖鸡豆、豌豆和各种豆类的地方,卖鸭蛋桥则以卖鸭蛋而得名。卖鸡巷从巷口往前二三十米,一路上站满了卖鸡的农民。
卖豌豆桥正对科贡坊,是一座单孔石拱桥,横跨在坞白大河(西河)上,其西是萃文街,东面是四方街。桥宽丈余,西高东低,站在桥上向东了望,四方街一览无余。卖豌豆桥兴建于明代中期,历经四五百年风雨沧桑,人走马行,五花石桥面已变得无比光滑锃亮。桥虽名卖豌豆桥,但桥上不只有卖豌豆的。记得儿时,桥上有两个小摊:一个是凉粉摊,一个是凉宵摊,还卖一种叫“知锅布”的蒸米糕,两家摊主都是科贡坊巷的居民。来赶街的人喜欢坐在桥两边的石护栏上买碗鸡豆凉粉充饥,或买碗凉宵解渴。桥上常见一位老大妈拿着托盘在卖一种用麦芽糖做成的丝糖,纳西语叫“班生肯”,令过路的孩子们馋涎欲滴。
长大后,读《徐霞客游记》,书中有一段文字,记述徐霞客在丽江访问期间,曾在解脱林为木增校订《云薖淡墨》,并写了一篇文章。木增常命人送来果酒、名点与徐霞客,其中有油煎千层粑粑(酥饼)、麦芽糖做的丝糖(发糖),现将原文抄录于下:“……余以叙稿求进,复令大把事来谢。所馈果酒,有白葡萄、龙眼、荔枝诸贵品,酥饼油线、细若发丝,中缠松子肉为片,甚松脆。发糖白糖为丝,细过于发,千条万缕,合揉为一,以细面拌之,合而不腻。诸奇点。”以上文字说明,早在明代,丽江油煎粑粑、丝糖等作为纳西族传统食品,不但用于招待宾客,也是馈赠亲友的佳品。
“绍坞起此”是四方街最有特色的摊位,位置在四方西南角卖鸭蛋桥下方,有七八张长方形的桌子,一张桌子就是一个摊位。摆摊的并不一定是束河人,但产品大多来自束河,如牛皮做的鞋子、麻线、羊皮领褂、钉皮鞋的铁钉,还有缝鞋子时给麻线打蜡用的黄蜡。除买东西的人外,每天都会有几个来这里钉鞋钉的人。
束河缝制的牛皮鞋,纳西语叫“希皮饶”,一般可以穿十来年,鞋底用四五层牛皮做成,钉有数十颗尖铁钉,一两年后铁钉磨平后,就重新钉上尖铁钉,鞋底依旧如新。
四方街西商铺前面,叫“摆吉赶”,有卖两种货物的摊位,摆摊的都是古城里的妇女,一叫“培起此”——卖麻布的地方,其货源来自丽江边远山区;二叫“妥布起此”——卖棉布的地方,商品主要是本地用铁机织的棉纱布。在古城里,有些妇女结婚后,用出嫁时父母、家人和小伙伴们给的私房钱做资金,开始在四方街摆摊做麻布或土布生意,叫培知紫(摆麻布摊)或妥布知紫(摆土布摊)。纳西族习俗,新娘出嫁前夜,村里一起长大的小姐妹和在外村外地的好友们,都来给新娘饯行,俗称“命贺”。这时,所有前来“命贺”的小姐妹们,都要送给新娘“丹含”(礼钱),未能到场的女伴,也要给新娘带来礼钱。明后天,当又一个小姐妹出嫁时,已经出嫁的也要回来给她“命贺”,送给她如数的礼钱。出嫁前夜,家人和亲戚,也要给新娘礼钱。这是新娘的私房钱,到婆家后,她可以用自己的私房钱,做她喜欢做的一些事情,或纺线织布,或养鸡养猪,或做点小本生意。一些家境比较富俗的人家,姑娘长到十七八岁就开始出来摆摊做生意,即使赚不到钱,但也能从中积累经验,为将来学会一种谋生的手段。因此,在摆麻布、棉布摊的人群中,也有未出嫁的大姑娘。其中有我的一位堂嫂和一位堂姐,那时堂姐还不到20岁,但她已经摆了三四年的麻布摊。摆摊的都是熟人,平时可以相互交流,谈谈心,有事可以互相照应。摊位很简单,只要一高一矮的两张小方凳,高凳用来摆货,矮凳摆摊时自己坐。散集后,把货物用带子捆好背在背上,两只手各拎一张凳子就可以回家了。
四方街心处有一排撑着布篷的货摊,衣服鞋帽、针头线脑、梳子纽扣,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摊主大多是来丽江做生意的外地人。我有个姓杨的同学,家住在卖鸡巷。他的父亲是四川人,先在四方街摆货摊,年深月久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丽江人。到了我同学一代,都讲纳西话,说自己是纳西族。
卖豌豆桥与水楼之间有座木板桥,旁边有一小水闸,用来放水冲洗街市。其下方是卖陶器的地方,叫“音起此”。各种各样的陶制品:坛子、罐子、烧锅、碗盏、花盆,应有尽有,这都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器皿。
四方街西南面卖鸭蛋桥下方,有两家专门卖竹木用具的商铺,甑子、草锅盖、竹篮、簸箕、篾帽、水桶、木瓢、扫帚等,都是每个家庭日常生活必需的东西。
旁边还有一家纸火铺,逢年过节,纸火铺的生意十分兴隆。
四方街东南面靠近现文巷一带,是卖肉的地方,叫“史起此”,十来张长桌摆满了猪肉,卖肉的全是纳西妇女。据说大研镇的屠宰户们,为解脱平日宰杀牲畜之罪,消灾解难,不惜拿出平日用汗水换来的银钱,尽力多做一些善事。每年农历三月十三震青山庙会,屠宰户们花很多银钱,雇人从几十里外背水煮甜酒,沿途送给朝山进香的人们。不论她们是从纳西族东巴教的“还债”意识或佛教的“消灾解难”出发,无偿送水送甜酒给一路艰辛跋涉、登山朝佛的人们,无疑是雪中送炭。
四方街东北角仁和街口商铺前,叫“酉片起此”,是卖烟叶和阿喜辣子的地方。卖东西的大多是江边人,他们背来货物的同时,也会用葫芦装来一些叫“金蛐蛐”的蟋蟀,每只蟋蟀脊背上有金黄斑点,而且要比坝子里的蟋蟀大。记得儿时,我们用平时舍不得花的零用钱,去买一两只金蛐蛐,然后几个小朋友坐在一起斗蛐蛐。
四方街还有专门卖草鞋的地方,叫“本梅起此”。由此说明四方街货物品类繁多,但每类商品都有几百年沿袭下来的固定摊位。
走在四方街上,每天都会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也会见到许多从各处来买东西卖东西的陌生人。在古城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一位叫“大研里”的老人。老人身穿粗布长裳,腰系红腰带,无论阴晴,头上总戴着一顶竹编的斗笠。他手拄拐杖,不断地在街市上来回踱步。据说老人是市场管理员,是义务的,没有一分一厘的报酬。四方街摊铺林立,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但井井有条,商位摊点,各有所归,卖禽蛋的在卖禽蛋的地方,卖蔬菜的在卖蔬菜的地方,不会发生为争抢摊位而吵架的事。这得益于长期形成的习惯,这是一种没有形成文字的集市法规,同时也要感谢这位叫“大研里”的老人。这位没有薪酬、没有委任状的市场管理员,烈日寒天,刮风下雨,每天在四方街巡游,数十年如一日,从不懈怠。短斤少两,以次充好,都躲不过老人敏锐的眼睛。有卖菜的把菜摊摆在石桥上,看见老人走来,就会赶快把菜背回到卖菜的地方。遇到山里来街上卖洋芋、芒菁、荞子的人,老人就会领他到卖洋芋、芒箐的地方。有时候,摆糖果摊的大娘们会抓一把糖果、一把瓜子放进老人的篮子里,但一到村口,老人就会把糖果、瓜子都拿出来分给邻里的孩子们。
清末纳西族诗人杨菊生在《丽江杂述》中写道:
玉水环三面,瓦房屯一窝。
四方街买卖,大半妇人多。
勤劳的纳西族妇女是家庭的主心骨,不但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劳动,还要为全家人的生计奔忙。清末民初,纳西族诗人、教育家和柏香在自传《蜗角先生传》中写道“……妻善贾,日用饮食,皆赖取给。”短短11个字,真实反映了是许多勤劳的纳西族妇女,凭着她们的才干和坚韧不拔的毅力,支撑起一个个家庭。
在四方街摆摊做生意的大都是妇女,来街上买米买菜的也是妇女,许多纳西妇女从几十里外的农村、山区背来柴薪,背来五谷杂粮和各种农副产品到四方街出售,然后再买回盐巴、茶叶等一些必需品。她们进城前舍不得让背子将衣服磨破,到街子上才换上出门上街穿的衣裳。
古城里除有许多商户外,大多数居民靠做小本生意和推磨做豆腐、凉粉、干揽皮、磨面等为生,还有不少人从事皮革、纺织、缝纫、打铜、银器等手工业。
据说,科贡坊前清进士和庚吉,父亲是位裁缝,他幼时一边帮母亲推磨,一边念书背书。纳西族的许多家庭,虽然家境清寒,但十分重视子女的教育。
古城里有一批“跑城街”(展知经)的小商贩。每逢鹤庆城街子天,商贩们(其中大多是纳西妇女)成群结队,背着篮子,打着火把,连夜走六七十里路,从丽江步行到鹤庆城。此时太阳刚刚升起,街子才将开市,跑城街的商贩们还来不及歇息用餐,就又忙着到街市上采购丽江市场上需要的货物,衣服鞋帽,针织用品等等。日头已经偏西,赶街的人已经散去,商贩们捆扎好采购来的货物,随便在街边的小食店里吃了点饭菜,大伙儿又开始忙着上路了,他们要在第二天早上赶回到丽江,把从鹤庆城街采购来的货物摆在四方街上出售。商贩们为了赚取一点差价,一个月要赶五六趟鹤庆街,背着七八十斤重的货物,在夜间打着火把来回步行一百多里,为了赶时间,还要马不停蹄像竞走一样疾行,其艰辛可想而知。
难怪人们把赶鹤庆街的商贩们叫“跑城街”。
参加工作后,我常去拜访着名女歌手和顺良,知道她年轻时也跑过鹤庆城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