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才知道,二姐早已在两月前的瘟疫流行中,不幸被染上瘟疫,她那鲜花般的纯洁灵魂,离开了人世,永远埋在黄土垄中了。可能是心悲手足之情的缘故吧,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我为了一心要寻找死去的二姐,在迷蒙中不知怎的自个儿来到了城隍庙,在庙廊边木栅后面,见到全是泥塑的十八层地狱,那里刀山、油锅、斧钺、炮烙种种刑法齐全,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在监刑,有无数的狞恶小鬼,将种种不恩不孝、不仁不义、贪财杀生、淫恶乱伦之人,在其颈项上,挂了罪名签,按着头,有的在刀劈,有的在用索绞,有的用火烧,有的水煮,有的磨压,有的油炸……细心看去,并未见到二姐,心想她是善良的人,不该到这儿来的,但觉得阴森森逼人毛发,突然惊醒时,已是一身冷汗湿透衣褥,泪水也已浸尽枕头。
我是个无神论者,从小就不相信什么“死后显灵”之说,但上面所写,却是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这难道是幻觉吗?抑是思念太深而引得情之所至、金石为开呢?到现在仍觉得是个谜。
记忆中的婚嫁
纳西族的娶、嫁婚礼,一般都需三至四天的时间,第一天称“搭棚子”,就是由小弟兄和亲戚中的青少年来搭婚礼花棚。第二天称“道喜”,也就是亲友们及邻里等齐来道贺之日。第三天才是正式婚礼,男家迎新娘到家,或送姑娘嫁出门。第四天是新娘回门之日,男家待新娘回娘家“回门”后,就操办“酬客”宴席,意即酬谢为婚礼而操劳的亲友。女方也乘女儿“回门”,也操办“酬客”宴席。
通常在第三天正式迎娶之日,由男方在事先专请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穿上衫子马褂的新衣,骑上匹大马,由一大人牵着,到女家去迎接新娘,纳西话把这儿童称“兹若”,“兹”是迎接之意,“若”是男人,意译即成了“迎郎”。
我在萃文小学校读四年级头那学期的冬天里,我们王氏家族中的一个族兄结婚,女方是距离镇上约20公里以外的农家姑娘(拉市给拉坞),如要在正式迎娶的第三天,才去接亲,那来回的时间远远不够,因为那时的交通条件太差,无论多么远的路,除了唯一靠两条腿外,谈不上什么马车、单车,连汽车是什么样,有很多人是从未见过的。所以只好在“道喜”的当天,就提前一天去迎亲了,其间就出现了个难题,如迎郎按惯例只请个五六岁的小孩去,要外宿在新娘家一晚上,显然很难照顾好这孩子,出于两全其便,便破例地请我这个四年级的大孩子去为他们当迎郎。
那天的装束,像现在电影、电视中,清代宫中的打扮,仅是帽子换了毡帽,和胸前没有分官阶的动物绣像而已,由大人扶着跨上一匹大紫马,走在“新郎”座轿后面,在一片吹吹打打和鞭炮声不断的行列中,慢慢走上接新娘的路上。簇拥着我们前去的人群,十有八九都是纳西族“披星戴月”装束的少女少妇,记得在半路上还吃了点糖果,略事休息之后再行前进,下午四点以后才到了新娘家,之后无疑是作为上宾接待,次日将新娘由花轿抬回至新郎家时,也已是下午二时多了,虽然这也只是一件小事,但毕竟也是件“破例”的儿时趣事,至今记忆犹新。
长辈影响
我祖父对我的家庭教育,从念一年级起,就不再教我单字,进一步教我单字与单字、单词与单词的对仗,如星对日,天对地,红花对绿叶等等。慢慢地在学校上课的日子里,每天只讲一首诗,并要求朗读背熟。读二年级后,暑寒假里授《孝经》、《千家诗》、《烈女传》和他所做的关于二十四孝及二十四悌的诗和文章,读到高小时,已开始读《论语》、《孟子》等书了。
我父亲从我八岁念二年级时开始,已不再去省立中学任教,而被聘任为县教育局局长。大约又有了些儿空闲,在暑寒假的夜晚,每当晚饭后点上盏油灯,全家人聚集在堂屋里,他就大讲《说唐全传》、《薛仁贵征东》、《精忠说岳》及《包公案》等小说,从头到尾地细细跟着书目讲,我听得入了迷,有时为古人鸣不平而流下同情的泪水。那时我太羡慕民族英雄岳飞为了民族利益而身先士卒的爱国情操了。我曾为岳飞被奸贼秦桧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杀害的事鸣不平,甚至痛哭流涕。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发生,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铁蹄,公然踏入了中国,全国上下都包围在水深火热的战火中,当时丽江由于地处西南边境,交通通讯等极端落后,由于战争影响而起的最大变化,就是丽江一时间变成了一个茶马古道上的商贸重镇。由丽江开始,用马帮驮运货物如茶叶、土杂等到拉萨或印度出售后,再由拉萨运回印度和英国等出产的布匹、香烟等到丽江,再转运到昆明、重庆等城市销售的商业网络,几乎是以丽江为中心的,所以云南较有名气的字号,远到省外的一些商人,也纷纷云集丽江。
1940年秋,我考入丽江县立高小二十九班,为小学五年级生。由于边区那时知识太不普及的原因吧,在县小的二大门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横匾,上面大书“高等学堂”四个大字,一到这里,使人自不由己地产生些儿肃穆感,一般人把在这里读书的学生,尊称为“秀才班”或“大学长”,从这里读了三年后毕业出去的学生,如果是农村的,就通常在其大门旁大贴喜报,以示祝贺,有的还要在家中大摆筵宴,请上几天客,接受亲友和邻居们的祝贺呢!
我所景仰的两位画家
在读五六年级的这两年间,有很多文化界知名人士,也来到丽江,有的到省中和南口国立师范任教,有的则做其他艺术和研究工作,其中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李晨岚(李晨岚据说是河南辉县人)、李霖灿二位先生了。他二人原是杭州西湖畔国立艺术专校的学生。艺专由于受到日本侵华的影响,受命南迁昆明。国立北平艺专也由于北平成了沦陷区迁到昆明,于是这两个名牌艺专联合成立了“国立西南艺专”。两位画家那时刚毕业,由学校派出到边区,作艺术调查和研究工作,来到了丽江,被招待住在县教育局二楼靠北的一间宿舍里。由于学校离他们住处很近,我常常到教育局去玩,不数日就跟二位画家混熟了,有时睡午觉也睡在他们的床上。他们是真正的艺术追求者,一到了丽江,立即就被玉龙雪山的美景所迷恋,爱雪山爱得竟像发了狂,游雪山第一次,一去就是15天,回来后只见他们废寝忘食地大画特画,甚至夜以继日。后来因为留恋雪山,他们一住就是四年,不仅组织人员亲上雪峰各处观赏临摹,还特别组织了一队马帮绕雪山一周,细致观赏雪山全貌,每到一处不是走马看花,而是坐下来实地写生。我对书画见识很贫乏,但据言李晨岚先生曾为要在中国画坛上新创一个“雪山派,”独树一帜而独占风骚,为之奋斗了终身,并在画技的皴法上,创造出了不少笔法,终成为国内对画坛有新贡献的着名画家。李霖灿先生原是画西洋画的,他每次去观赏雪山,归来时总是带回来很多画满写生轮廓的硬卡片,一回到住处,就扑在了旅游途中画的写生雏形画上了。最后听说,李霖灿先生深深感觉到,他的笔触和才能,无法表达出玉龙雪山的纯朴、自然、晶莹的神幻般的美妙画境,决心忍痛将他的全部作品,与画囊一道,埋葬在雪峰深处,改学东巴文化,终至成为东巴象形文字学者中,具有世界意义的权威人士。
纳西族有很多骚人墨客,对玉龙雪山充满了爱心,但像他们二位那样想尽一切办法,去认识雪山全貌的人,我想是寥寥无几的。
我常去跟他们玩,碰到他们高兴时,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较满意的小件作品送给我。李晨岚先生往往送我一些翎毛花卉画,李霖灿先生则送我硬纸片上的西洋画。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真正领会到:一个在事业上的成功者是经历了怎样的艰苦奋斗,以及充满了独到眼光和执着追求的精神啊!
祈雨
1941年的夏天,天旱无雨。到了端午节,天上仍然一轮炎炎赤日,连片云也无处寻觅,田里的小麦,眼看着就要枯死,多少人们心急火燎地盼望着一场甘露能骤然地降临人间啊!有一天,突然见到有一很长的农民队列,个个头上戴着用柳条编成的帽子,在一片紧锣密鼓的响声中慢慢前进着,队列前面,有四个穿着都非常整齐的青年,抬着一顶柳枝扎的轿子,轿前挂有白底红字“祈雨”二字的一块布匾,四个抬轿人也都戴着用柳条扎就的帽子,轿子周围也挂满了很多参差不齐的柳条叶在随风摇摆,在轿子后面紧跟着一条飞舞着的柳龙,龙的头和尾用的是旧历春节时耍龙灯用的玩意,其余的十二个龙节,都是用柳条枝编结起来,每节上的每个人都舞得很卖力。那天可能是个星期天,我被好奇心驱使,想看它个究竟,于是顺便约了几个同学,跟着队列前进,不久来到了南郊祥云村的寺庙前,这庙俗称“靴顶寺”,原不知何由有这么一个名字;但见扛轿人将柳轿歇在寺门前后,同时见到该寺的大殿上,两个年轻人将那靴顶菩萨请了下来,并放进了事先已准备就绪的盛着半盆清水的大铜盆内,将大铜盆连菩萨一起抬进了柳轿正中央。那靴顶菩萨原是由青铜铸就的小菩萨,高只有一尺五左右,头上顶着一只酷似古代戏曲里英雄们所穿的靴子,仅用一只脚像“金鸡独立”般站立在圆形铜鼓上,在他腰间束着一根飘带,系带五零四散地似在狂风中飞舞状,面部表情奇形怪状,像突遭暴雨袭击,现出忙里不知如何适从的表情,又具幽默诙谐、玩世不恭的神仙一类人物情态,铸工精致极了。这该是件古代出于名艺术家精心雕铸的稀有文物艺术精品。
队列在一片锣鼓喧天和舞龙、人声连路的嘈杂声中,慢慢地行进在往龙神祠去的方向。当队列到了龙神祠大门前,由几个像是领头人,衣着绅士打扮的人物走在最前头,载着靴顶菩萨的轿子,也抬着搁置于殿前,由领头人带头,极为虔诚地向殿正中默然坐着的龙王塑像拈香、叩头,祈求降雨拯民,队列的人众也纷纷向龙王叩头求雨,行礼如仪后,重新抬起柳轿往回走,浩浩荡荡的人马重新行进在大研六坛的道路上。这时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潮,有的善男信女们,手持纸火香烛,口中念念有词在旁边搁着盛满了清水的桶,当柳轿和柳龙舞近身边时,用瓢舀了水,用力往那柳轿和柳龙猛泼,几个回合下来,简直把那些抬轿人和耍龙的人满身遍地都是水,几乎变成“落汤鸡”一般,那条柳龙也几被水洒得遍体鳞伤,也已变为一条“落汤龙”在飞舞了。
费了近两个小时的列队游行,来到了白龙潭,据言将在这里稍时休整后,即将把菩萨送回原寺云云。像这样万人空巷的“祈雨”仪式,我至今记忆犹新。
上面这种祈雨仪式,我仅见过那一次,那天似乎真的被感动了上苍,当晚便为纳西族洒下了甘霖,那奇怪的靴顶菩萨,可能只是纳西族所崇拜和专有,因为在汉族地区,还未听说过有这样奇怪的一个菩萨名字。
求佛
我忆起了那年夏季暑假来临的一件小事。在萃文街我姑妈的铺面旁,紧挨着一家姓赵的先生,开铺子做生意。姓赵的那位先生跟我姑爹年岁相近,与我姑爹一样,都是抽鸦片的瘾君子,晚上又都宿在门市里,所以他二人简直以秤不离砣般随时相对,打横在货架背面的床上,相互推让着吸鸦片,一面吞云吐雾,一面从天上谈到地上,真成了莫逆之交。
姓赵的那位先生,在前几年生了一个儿子,到那年已是七岁,而终是咿咿呀呀地,发不出语言中应用的音节,无论他父母和家人,如何耐心地教他言语,他总仍是咿咿哑哑,于是急坏了赵先生,只好到处求神问医,恰值暑假,不知赵先生在何处问得的巫或神,说是要领那孩子到文峰寺,请那里的喇嘛,做上七天七夜的道场。消消灾难,将会逢凶化吉,才能慢慢开口讲话。于是赵先生便动员我姑爹去做伴,我又放假待在家里,姑爹便把我和一个他们族中孙辈名宣的孩子同时带去,可能一来是有两个孩子同去,可为他们稍解寂寞,二来又怕我孤独,带上宣以陪伴我玩耍之意。
文峰寺是藏传佛教的一所名寺院,因位于文笔峰麓而得名,藏名桑纳加卓林。
据说原为灵寿寺故址,清雍正十一年(1733年)番僧噶立布在此讲经,修了一所茅屋,乾隆四年(1739年)四宝法王至丽,求知府倡议募捐建成寺庙。道光八年(1828年)经扩建后才称为文峰寺。寺后有“灵洞”,洞外有静坐堂“灵文阁”,又叫安乐吉祥林,上有大宝、四宝所题“圆通冠顶”的匾额,静坐堂是滇西北十三大喇嘛寺的喇嘛静坐修行的地方。在这里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诵佛经书。”静坐学经三年三月三日三刻后,才算取得“都巴”的学位,才能在喇嘛寺里有升迁的机会,处居活佛曾主持该寺。
在寺里的七天,也无非是听听诵经声,更主要的还是与宣东游西荡。在要做完道场,准备明日回去的头天黄昏前,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满山满坡的洪水,灌得房前屋后变成大河。夏末的大雨说来就来,一瞬间又竟天朗气晴,一轮新月爬上树梢。那晚突然我觉得肚子有些儿痛,于是一个人爬到屋后解手,刚蹲下去,见到一只像蛤蟆,学名蟾蜍的虫,蹲在我前面,它大得竟有个大土基大,大睁圆眼,大嘴微动,像是怒气冲冲般直瞪着我,我尚未见过这么大的蟾蜍,使我大吃一惊,立即站起,赶紧抱起了块大石,尽力向那怪物掷去,眼看着它被压在了石头下面,回头就跑……那次被吓致使我大病了近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