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大碗茶到老舍茶馆的蝶变
1979年6月,前门外仍是人头攒动。人们的表情轻松了许多,“文革”十年积郁心头的块垒似乎还没有彻底清除,一双双目光略带迷茫和迟滞。他们来到前门是看热闹的,商店里的柜台空空如也。尤其是千里迢迢慕名而来的外地客,不到这里转一圈走个形式,觉得是人生的遗憾,可是来到这里更觉遗憾。此时的前门,就像人们千篇一律的深蓝色服装一样,与任何其他商业大街已没有什么区别。既往的商业饕餮大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散发着数百年岁月幽香的京味美食也变得味同嚼蜡。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落幕不久,全会要求全党把工作重点转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并郑重宣布中国已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人们一时还难以领悟到它的划时代意义,更不会想到此后的中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1.隐秘在大碗茶里的高情商基因
不过,在箭楼下有一个新开的茶摊格外吸引眼球,熙攘的人群,大声的吆喝,打破了前门的沉闷。一块木板上贴着大字招牌,分外醒目:“大碗茶——二分”。人们排起了长队,这也是前门唯一排起长队的地方。在暑热的当口,喝下一碗茶水,确实透心的舒服。
那时,饮料的品种少得可怜。中国人根本就没听说过可乐、雪碧一类的洋饮料,咖啡虽然耳熟能详,但喝过的人很少。一毛多钱一瓶的国产名牌“北冰洋”汽水算是高档消费,对于月工资只有三五十块钱的普通人来说,是不会轻易喝的。再就是几分钱一根的冰棍,那也不解渴呀!人们常常是忍饥挨渴地逛着乏味的前门。好在,多年的清贫生活已经让大家习以为常,无欲无求。
领头大声吆喝卖茶的是个中年人,身材微胖,嗓门嘹亮,喊起来像是京剧中在念道白。他就是“青年茶社”的创办人尹盛喜,刚刚辞去大栅栏街道办事处国家干部的铁饭碗,带领十几个无业的返城知青卖起了大碗茶。
在办事处,他分管回城知青的工作安排,那时百业萧条,所有门店不论大小都养着一堆人,无事可做。虽然守着大栅栏这座金山,也很难找到能插进个把人的地方。大批返城知青不得不天天泡在街道办事处,祈求着哪天能够掉下一个馅饼来。
尹盛喜生在前门、长在前门,父亲是个手艺人。儿时的一个记忆,影响了他的一生。开国大典前夕,他随父亲到天安门城楼上帮助扎制红灯笼。一天,周恩来走过来说了句:“你们辛苦了!”那和蔼亲切的声音和灿烂的笑容永远定格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他感到自己突然长大,感到整个生命与国家最高领导人,以至这个国家都息息相通。
此时此刻,面对这些有的已经成家但仍然两手空空的知青,尹盛喜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为国分忧,为民分愁。一个大胆想法跳出脑海,挥之不去:辞职创业,带着知青自己找饭吃!
尹盛喜毕竟不是生意人,他还无力洞察市场那些玄妙的商机,更无法捕捉拥有诱人附加值的项目。他的想法非常直白,逛前门的人没地方喝水——那就卖大碗茶吧!然而,就这个直白而浅显的选项,透露出尹盛喜可贵的高情商:能够按市场的需求作出决策;处事大胆果断。日后就凭这些,他不仅在前门打出一片天地,而且走向了全国乃至世界。
1995年,美国哈佛大学心理学博士丹尼尔·戈尔曼出版了《情商:为什么情商比智商更重要》一书,引起全球性的情商研究与讨论,此后,丹尼尔·戈尔曼被誉为“情商之父”。丹尼尔认为,情商高低对一个人事业成败有着重要影响。情商高的主要特点是:判断、认知能力强,社交能力强,外向而愉快,不易陷入恐惧或伤感,对事业较投入,为人正直,富于同情心,情感生活较丰富但不逾矩。尹盛喜在日后的创业路途中,这些特点都显露无遗。
不过,眼下的尹盛喜并不知道自己拥有过人的情商,更没有想到他的传奇人生已经开启。
传奇故事的开始并不浪漫,甚至很蹩脚。尹盛喜正在大碗茶创业的泥潭中苦苦挣扎。昔日衣食无忧,手握小小权力,且有着不错仕途、优哉游哉的日子,与他已经一刀两断。现在,每一分钱都要靠打拼才能挣来,更何况还有十几个一贫如洗的知青!尹盛喜像是失去罗盘的出海者,孤零零地站在茫然无助的小船上。
原来,就是卖碗茶水也非易事:先是七拼八凑了一千元,算是全部家当。从找茶摊的铺子、批营业执照、找茶桌茶椅到买茶缸茶碗,尹盛喜几乎全是事必躬亲。买不起锅炉,就动手砌土灶支铁锅;没有茶桶,只好用一个大盆来取代。这是当年创业时尴尬的一幕。按照中国茶馆的传统分类,像尹盛喜“血拼”出的这种摆在路边喝茶的地方,只能算是最低档的“野茶馆”。
所谓“野茶馆”,古代是指在荒郊野外、大道边上和各个城门外头开的茶馆。过去卖野茶是下等人做的事,如今在前门卖野茶,首先得过“脸面”这一关。“我不怕别人笑话,好面子的事我从不干,好多小知青脸上都挂不住,我就硬是扯开了嗓子在前门吆喝。”十年后有记者采访尹盛喜,他如此回忆说。
其实扯着嗓子吆喝,还不是最丢脸的事,闹心的是由此而生发的、诸多牵强附会的谣传。“别人都笑话我,说我是不是犯错误了,怎么给发配到大街上卖大碗茶了?”尹盛喜继续回忆说,当时流行一个有意思的说法——“官要越做越高”,所谓的“高”,指的是在整个办公大楼里,一层是业务干部,二层是管理干部,三层是主要领导,一层比一层的级别高,老同事跟他开玩笑:“老尹呀,人家的官是越做越高,你怎么反而做到大街上了?”
那时的人们不看重金钱,最打紧的是政治生命。如果说一个人犯了政治错误,那就是掐住了这个人的死穴,一家人都要背黑锅。在大街上卖茶,不是个正经职业,只有坐过牢或是犯过事遭开除的人,不得已而为之的差事。尽管过路的人们不认识你,这种差事就会为你贴上一个极不光彩的标签。难怪尹盛喜当时正在上学的女儿尹智君,每每放学都要绕开茶摊回家,她不愿意看见爸爸扯着嗓子卖茶的样子,更不愿意让人知道那就是自己的父亲。富有戏剧性的是,1993年尹智君大学毕业后,也加入了大碗茶的行列,最终成为续写大碗茶传奇的扛鼎之人。
或许是前门这块特殊土壤的滋养,或许看多了、听多了商界的生死沉浮,尹盛喜以超强的心理承受力,扛住了舆论压力。
尽管二分大碗茶的生意极好,天天排队,也难以养活十几个大活人。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尹盛喜又创办了北京大栅栏贸易公司,向百货、服装、珠宝玉器等14个领域大举进发。此时的尹盛喜已不是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他的情商呈喷射状向外释放。借助前门超旺的商业人气,大栅栏贸易公司一个劲地野蛮生长。仅仅过了3年,年盈利就达到两百多万元。大碗茶不再是取笑的对象了,人们挤破脑袋都想加入这家民营企业。
“大碗茶”一个土得掉了渣的名字,居然频繁登上报刊头条,成为北京无人不知的品牌,到前门喝大碗茶成了一种时尚。
美国《世界新闻与报道》记者詹姆斯·华莱士匆匆赶来采访尹盛喜,在他的报道中,有一句精彩的结束语:“中国‘大碗茶’的发展速度之快,令美国的企业家们羡慕不已,这是中国速度的一个缩影。”
华莱士确实眼光独到,他从大碗茶预感到一个大国的崛起,一个令美国感到不安的速度。
大碗茶为什么偏偏诞生在前门?而搅动这场风潮的又偏偏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尹盛喜?一个被岁月风尘洗濯得面目全非的商业帝国,重又回归人们的视线,显示出它的灵异之光。
2.老舍茶馆的文化脉象
1988年12月15日,是尹盛喜大喜的日子,“老舍茶馆”在前门西大街正阳市场三号楼开业。老舍夫人胡絜青亲自为茶馆题匾,市政府、区政府以及各界名流都来捧场祝贺。这是大碗茶的第一次蝶变,经过十年的吐丝作茧,终于破茧化蝶。
老舍茶馆是一栋三层楼,拥有2700平方米营业面积,包括茶馆、餐茶馆、茶艺馆和演艺大厅四个部分。这是北京的第一家现代茶馆,它已脱去野茶馆的旧茧。
不过,这次蜕变同样窘态百出。
此时的大碗茶家底日渐雄厚,已经生存无忧。尹盛喜那个不安分的心灵却开始日日纠结:大碗茶不能只停留在为路人解渴的层面上,它应该成为展示京味文化的一个窗口,一个具有一定档次和品位的现代化茶馆。
茶馆是爱茶者的乐园,也是人们休息、消遣和交际的场所。据记载,两晋时期(265-420)中国就有了茶馆。经过近两千年的发展演绎,茶馆的脉系变得丰盈错落,中国的茶馆逐渐形成四大派系:川派茶馆、粤派茶馆、杭派茶馆和京派茶馆。
北京人饮茶者众,从皇帝贵族、达官贵人到市井小民,都有大批嗜茶者。自然,不同阶层的饮者有不同的茶俗,这便使北京的茶文化具有多层次多样性的鲜明特点。市民茶文化、文人茶文化、宫廷茶文化共同构成了北京茶文化。
明清以来,北京人品茶渐成盛事,名目繁多的大茶馆、清茶馆、书茶馆、茶饭馆、棋茶馆和野茶馆,遍布京城,季节性的茶棚更是难以计数。茶馆成了民众交朋会友,传承民俗文化以及议论国计民生的重要场所。老舍先生的话剧《茶馆》,便是以茶馆为剖面,反映了三个时代(清朝、民初、国民党统治)必然衰败的重大主题。这也从另一个角度体现出茶馆所担当的不可替代的社会角色。
尹盛喜所钟情的正是在北京有着辉煌历史和广泛影响的大茶馆。
清同治时期京城出现了着名的“天”字头“八大轩”大茶馆,其中就有三个“轩”在前门:天全轩、天启轩和天仁轩。
那时的大茶馆最多的能容纳四五百人,临街多为五间面房,六七进身,称前厅。前设柜台和大灶,中为罩棚,后为过厅,再后为后堂,两旁侧房为雅座。
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到这里饮茶,形成了各自的“片区”。八旗子弟自然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一群,此外还有商人、没落闲散人等的片区。话剧《茶馆》所展示的就是大茶馆的一角。雅座则是那些高官名流聚会之所,他们在那里谈诗论文,猜谜唱曲,很是热闹。
大茶馆茶具讲究,一律都用盖碗。一则卫生,二则保温。北京人讲礼仪,喝茶要不露口。
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其后大茶馆逐渐萧条,相继歇业。
新中国成立后,北京的茶馆也不多见,更多的是把茶馆与餐馆合二为一了。
改革开放让北京的茶馆出现复苏迹象,时至20世纪80年代后期,已有几十家正规茶馆浮出水面,但是个个赔钱。有人断言,老尹要是开高档茶馆,过不了三年准倒闭。也有人劝他,凭着这块黄金地段,还是开个高档歌舞厅吧,肯定赚得钵满盆满。当时,迪斯科、霹雳舞、卡拉OK风行全国,歌厅开一个火一个。束缚已久的人们需要火辣辣的释放场所。
尹盛喜从小在前门一带的庆乐宫、庆和园、三庆宫、广德楼、同乐轩等戏院来回串,看京剧、听说书、学戏操琴,成为童年最大的乐趣,民族艺术已在心灵深处扎下根须。
他在戏曲曲艺界有许多朋友。一次和魏喜奎、孙书筠、马增蕙等几个曲艺大腕聊天,他们的一句话——“中国文化完了!”让尹盛喜心如刀剜。他明白,此时的民族艺术正受到西洋文化的冲击,不仅京剧国粹,众多流传数百年的戏曲、曲艺都没有观众,岌岌可危。许多名角、老艺人多年没有演出,看不到前途,有的开始抽烟喝酒,不练功。“日箫月笛半年笙、一年的胡子没法听”啊!
尹盛喜不是见利忘义的人,决心要把茶馆办成这些艺术家的舞台。他放出豪言:“我要和迪斯科、霹雳舞、卡拉OK比试比试,中国几千年的文化积淀,不信斗不过舶来的流行文化。我不是唱高调说我不想挣钱,但我更希望社会效益、经济效益两全其美。我要把自己的茶馆搭成一个民族艺术的舞台,并做成一项产业。”
一个投资500多万元、700平方米的演艺茶餐厅建起来了,然而这里却是门庭冷落。有时候偌大的演艺厅,观众就那么几个人,让人心寒。台上唱着的大都是国内屈指可数的艺术家、大师呀!为了让他们唱得下去,一到演出开始,尹盛喜都是亲自坐到台下“压阵”,员工们也经常提前结束工作,把听戏当成加班。
他们一方面往机关、企事业单位、使馆、酒店、旅行社赠票,免费邀请观众;一方面加大资金投入与电视、广播等新闻媒体合办栏目,组织策划文艺活动,广泛宣传;还通过各种渠道在中国香港、台湾地区和新加坡、美国的当地华文报纸常年刊登广告,吸引海外客人。
当时的演出可以说是顶级阵容,侯宝林、骆玉笙、马三立、马季、梅葆玖、袁世海、姜昆、李文华、冯巩、马玉萍、关学增、马增蕙、孙书筠等一大批响当当的人物,在这里登场亮相。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振兴民族艺术。许多演员主动提出不要演出费,尹盛喜说:“如果这次不给,下次您还来不来?放心吧,我还扛得住。”就这样一扛就是3年。
应该承认,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不高,即使有点钱也要放进存折里才算踏实,花15元到茶馆喝茶、看戏、聊天,还是一件奢侈的事。
经过三年的亏损,三年的持平,老舍茶馆终于闯过严冬,开始赢利,2000年达到了600万元的销售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