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句俗话叫“岁月不饶人”,用流行的话说,叫活着活着就老了。大意就是一个人在不经意间,在整天的稀里糊涂间,年岁就大了,就老了。
我其实先前总是感觉到自己年轻,总是不畏世事,觉得自己还可以干许多事,然而在近一两年间,切身经历了几件事,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老了。
第一件事。陕西省出台了两个政策,都是与作家有关的:一是扶持作品,一是扶持作家。这两个政策有一个共同点,都有一条硬杠子,规定无论是要扶持的作品也好,或者是要扶持的作家也罢,必须是45周岁及以下的。我46了,当然在这个杠子之外了。
第二件事。前段时间有病,住了一段时间医院,住进去的时候是45,出院的时候是46,生日就是在医院稀里糊涂过的,医生前后开的药都不一样了。我不明就里,问医生,医生告诉我,你过了45了,不再年轻了,身体也不再那么耐摔打,吃的药当然也就和年轻人有别了。
还有一件事,是和我同住在一座楼上的一个朋友,他的孩子聪明伶俐,人见人爱,每天总是背着书包跑出跑进,他去年称我为叔叔,没想到,前几天见了我,竟然称呼我为爷爷了。
这些事使我在感慨良多之时,也开始注意起45周岁及以下这个年龄的分水岭了。说来还真是个事呢。我发现生活中有三类人常用到45周岁及以下:一是当官提拔时会有这个硬杠子,这大概是考虑到精力充沛问题,再就是考虑到思想僵化问题,据说年龄大了,思想自然就守旧了。二是在大龄女青年征婚启示上也常见这个硬性规定。大龄女青年把美好的青春年华都耽搁了,身边找不到合适的人了,就撒网海选,但选人时总是规定只找45周岁及以下的。我想这大概是考虑到优生优育的问题,因为计划生育政策总是在宣传,年岁大了得的孩子智力不如年轻时生育的孩子。三是在招工的时候总常见到45周岁及以下这个硬性规定。工厂,尤其是从事体力活的工厂,当然需要年轻体壮的。就说超市站柜台的女售货员吧,虽然工作轻闲,但整天站着上班,年龄大了,一天下来就会精力不济,腰酸腿疼。
那么,四十五周岁及以上的人应该从事一些什么工作呢?我咨询了一下,他们告诉我说,能干的工作还是比较多的,比如仓库保管员、保姆、清洁工、医院陪护、停车收费、送报纸等,最理想的职业应该是在单位或商店、学校、工地看大门,活儿轻松,人不累,这个职业是细心活,总要时常操心,据说年轻人瞌睡重,人过了45岁,瞌睡就少了,所以,不会耽误事。
听完他们的介绍,我说,可是我不想去照大门啊,我一辈子爱看书,我就是爱静下心来写点东西呀。不光是写,并且我对写作还有信心哩。
咨询处的人呵呵笑了,说:你都46了,还写什么写啊,能出名早就出名了。你看看人家王勃20多岁就出名了,川端康成也是20多岁就写出了成名作《伊豆的舞女》,肖洛霍夫30多岁就写出了《静静的顿河》,还有海明威、加谬、马尔克斯,等等,个个都是英雄出年少,你都40大几了,人生已过半,还没写出个出息来,还有脸说对写作有信心啊。你能确保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写得出来一批立得住、叫得响、传得开的作品吗?
我说:不能。
他们说:那不就得了,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应该放弃了,你还穷253后记:45周岁及以下折腾啥哩?
我无言以对,想想也真是这样。人生过半,一事无成,从十八岁开始写小说起,如今写了将近30年,发黄的手稿摞起来也快和1.75米的孩子一样高了。出过两本小说集,但一直闲扔在书店的角落,少有人问津。也开过两次研讨会,但人走茶凉,会议一完,就很少有人提起了。
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放弃呢?不去找个看大门的差事呢?
说到底,我其实是个固执的人,我总是认为,作家和运动员一样,是世界上少有的比较公平、公正的一个工种。运动员靠个人的技能与身体素质说话,是骡子是马得在赛场上见高低。作家凭的是个人的思想深度、生活积累和对生活的感悟能力,而这些我总认为和年龄没有关系,或者关系不大。老莫(莫言)、老贾(贾平凹)都一把年纪了,还不成天在写嘛,陈忠实不也是50岁才写出来的《白鹿原》嘛。同时,我还认为作家创不创作出来好作品和属于什么组织的扶持是没有关系的,就是说,不是你给我个头衔或者你扶持一下我一激灵就能写出一部好东西来的。写小说如同养娃娃,好娃娃需要的是好种子、好土地,漫长的孕育过程。曹雪芹没人扶持,塞万提斯更没有,已殁了的路遥谁扶持了?但他们个个不都写出了不俗的作品嘛。说到底,级别再高的组织性活动,也只是在作家头上编织一个花环而已,过不了几天,花就会蔫掉,只留一些干巴巴的枝条,秃顶照样还是会露出来的。组织性活动的成绩永远只会或者仅仅会存在政府公文的总结里。
想通了这一点,我就不再计较个人是什么圈子或者是什么扶持了,不再计较个人头上戴的是草帽还是花环了,我要做的,只是铺下稿纸来,静心开始写我的文字。
感谢文学,感谢它没有年龄方面的限制,使我在有生之年得以继续从事我喜欢的事。
马上要写完了,因为写的是后记,我时常总会在最后写一句话,“有着大家的支持,下一本书我会写得更好”,但现在我不想写这句话了,我想起了一句话,“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感谢当代中国出版社的李一梅女士,感谢我的文学启蒙老师薛义忠,感谢那些继续对我充满了期待的读者。
二〇一四年六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