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青科,只剩三名干警了,大家心情都坏起来,就不再说话,只管哧溜哧溜喝水。终于,田翠花回来了,她借回了两把手电。折向东就告诉她还要斧子的,听到这话,田翠花就吃了惊,磨磨蹭蹭地不肯去拿,说自己家没斧子。“那老也行。”折向东说着跟了田翠花出来。两人一到院子,田翠花身子就往折向东身上靠,悄声问:“你们这是要弄死他啊?”折向东说:“怎么可能呢?”“那拿这些东西干啥?”折向东说:“歹徒手中有凶器,我们要保证自己安全,还要保证孩子跟你的安全。当警察,任何意外情况都要想到。”田翠花又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向东没听清,也不再问。向东只是觉得这女人有些特别,一是每句话说完的时候,最后总带点尾音,给人感觉很亲切。二是这女人刚才靠过来的时候,身上有种非常熟悉而又古怪的味道,可却一时没琢磨透是什么。转得一圈,两人从厕所隔壁捡得一张锨,向东便扛着回到了屋中。
三个孩子一溜儿在炕上全睡着了。小儿子伸胳膊伸腿的,二女儿稚嫩的脸上带着安详而平静的笑容,睡得正香。大女儿脸朝墙,用整个被子将脖子以下捂得严严实实。几个人拉灭了内屋的灯回到外屋。折向东就布置具体抓捕方案。抓捕方案说来挺简单的,就是歹徒进屋后,田翠花应积极配合,待事完后,咳嗽一声,作为信号,外屋守候的民警就扑过去将他擒住。但是,田翠花有几个细节一定要注意配合。一是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冷静,不怕歹徒,不要慌张,不要透露任何信息给歹徒;二是歹徒来时不可反抗,但也不可太过顺从,应半推半就,避免引起他的怀疑,要准确把握尺度;三是趁歹徒上床时悄悄地将斧子或者其他凶器偷偷放到或藏到歹徒够不着的地方。这一点一定要记得,一定要做得妥当,避免造成公安人员及家属不必要的伤亡。就这几点,小安子与大亮两个人又千叮咛万嘱咐的,给田翠花说了许多遍。
几个人安顿完了,圪蹴在灶火口的田翠花就问:“你们能不能不抓他?把他赶跑就行了?”
“千万不能有这样的好心,歹徒就是歹徒,这回赶跑下次还会来,前两天的事就是教训,他是罪犯,一定要绳之以法。”小安子说。
“可,可是……”田翠花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她就起身忙张着抱了两床被子。折向东说不用操心了,赶紧睡,别害怕,有我们在身边。推她进了内屋。
三个民警在外屋,大亮跟小安子伙睡在三人沙发上,折向东睡在一张单人床上。三个人都没脱衣服,瑟缩着身子,用被子将全身拢起来,凝神屏气地等着歹徒的到来。
窗外雪花仍在飘。
折向东打了一个盹,只打了一个盹,就听得里屋“咳咳”两声咳嗽,几乎同时三名干警都猛地打了个激灵,翻身起来,同时提着铐子、警棒,猛地朝里屋冲去。借着白晃晃的雪光,折向东瞅见一个黑影正在翻窗户。“快,抓住他!”他大喊一声,一步踏上炕去,伸手就抓。但他的手抓住的是一只赤臂,一滑,脱开了。等他再伸手时,那人已经从后窗户上跳下去了。折向东急忙也翻窗,但是窗户太小了,向东人高马大,先是头在上窗框撞了一下,接着一条腿跨过去了,另一条腿却怎么也跨不过去,眼睁睁地看着黑影落地后一溜烟跑了。“大亮,快,出大门追。”向东喊道。大亮和小安子听到指令,忙拿了手电从大门口跑出去了。
等到向东翻窗跳下来的时候,大亮和小安子也都喘着气跑到房后窗下来了。
“跑了。”向东说。
“不会跑多远的,他又没穿衣服。”
向东就隔窗问:“那人穿衣服了吗?”
田翠花在屋里答道:“没有。”
三个人打着手电仔细查看,只见窗台下有乱七八糟的脚印,有摔倒的痕迹,雪地里朝东面顺着大路有一串光脚丫印。三人就拿着手电跟着脚印走,一直走到大路上,这时一个手电的灯泡忽然闪了。另一个手电是个充电手电,可能电不足了,萤火虫般的亮度,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忽然起了风,呼呼的,被风扬起来的雪打在他们脸上,像沙粒一般硬生生的疼。
“算了,朝村子方向跑了,他跑不远的。”折向东直起腰来说,“等天亮再说吧。”
三人回到田翠花家,发现里外间的灯都亮着,田翠花已穿好衣服起来了,几个孩子也都醒着。向东拉灭了里屋的灯将田翠花叫到外屋问情况,在三个男人面前,田翠花羞红了脸,一声不吭。
“好吧,你去睡吧,他逃不了的。”田翠花点了点头,正要走,又咬着嘴唇问:“东西呢?你们要不要?”
“什么东西?”大亮问。
田翠花不作声,进了里屋,窸窸窣窣地翻了一会儿,拿出来了一条毛巾。
“卫生纸呢?”向东想起了什么忽然问。
大亮接了毛巾,嗅了嗅,随即将毛巾递给了向东。
向东接在手里觉得黏糊糊的,仿佛有些潮气,也嗅了一下,一股子腥味,这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就地捡起个塑料袋,将毛巾团成一团,放了进去,说:“你歇去吧,明天要赶早起床。”
一夜风雪。辗转难眠的折向东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场雪会改变一切,这一夜会影响他一生。
就算折向东是个抓捕老手,就算他设想的抓捕方案再周全,但还是疏忽了一个细节,而对于一件案子来说,有些细节是要命的。
一夜风雪抹去了那双光脚丫子的脚印。宁静的早晨,平静得出奇,天空仍旧阴沉着脸,高原上覆盖着厚厚的雪,村子似一个处女在雪下安静地酣睡着。三名穿着制服戴着大檐帽的公安干警来回在路上转着圈,却找不到罪犯的蛛丝马迹。折向东后悔莫及,早知这样,昨晚就该动员全村人寻找,肯定会抓住歹徒,而现在,老天仿佛和他作对似的,事情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巨大变化。
三个人唉声叹气地返回来,田翠花忙着烧热水,大女儿忙着给小妹妹穿衣服。装着毛巾的那个塑料袋还在柜盖上。大家情绪受挫,都不吭声,就连小安子竟然也抽起了烟。
田翠花神情动作里都是歉意,仿佛抓不到疑犯是她的错似的,始终不说话。锅里水烧开了,她掀开锅盖将水舀到脸盆里,又开了柜子拿出一条新毛巾来让他们洗脸。过了一会儿,她从里屋的缝纫机上抱出一大堆衣服,扔在了沙发上。有一条蓝颜色的长裤,还有毛裤线裤和一件脏兮兮的长衬衫,最下面是一条小花短裤衩。小花短裤衩的松紧开结了,有半截失去弹性的松紧带裸露着,耷吊在一旁。几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谁也懒得动。小安子记起了什么,进了里屋,提了一双鞋出来,这是一双皮鞋,42码的,鞋帮与鞋底都是泥。
在村主任家吃了早饭,折向东临时召集村委会成员开了个会,简要地通报了情况,留了自己的电话与手机号,要村里将掌握的情况随时给自己汇报。另外要村主任打了个收条,将一口袋衣服给村主任留下了,要他将这衣服拿下去让大家都认一下,看到底是谁的。
几个人无精打采地又重新回到了田翠花家。向东让小安子做笔录,盘问了几句昨夜的事。但却没能问出更多的有用情况,只知道个大概,个子大约一米七以上,身体还算壮实,再没了其他特征。折向东记起来那歹徒是先下了灯泡的,就逮着灯泡看了看,情知昨夜田翠花又将灯泡拧上了,早就没了指纹。只见那人扛着的斧子依然躺在缝纫机下边,就拿在手里看了看,情知也被人拿来拿去的,没了印痕。就给田翠花安顿说,一会儿村主任来了,你将斧子给了他,要他和衣服放到一块查一下看是谁家的。
说完这话,不知怎么他忽然就生了气,冲田翠花说:“昨晚你闹什么?那人逃的时候你就不会一把扯住啊?真是的,我们就在隔壁,你怕什么呀,他又吃不了你!”话说到这份上,田翠花就低了头,一声也不吭,眼里就涌满了泪花。看见田翠花哭了,向东心又软了。
折向东见再住也无益,就要小安子将塑料袋拿了,三人向门外走去。这时门外的公路上却传来摩托的声音,原来是青科和古丽两人骑着摩托来了。昨夜,青科借了一辆村民的摩托车骑着走了,今个早上就骑着又赶来了。古丽打扮得像个牧羊女,白颜色的防寒服将自己瘦小的身躯包裹了起来,一条绛紫色的围巾将半边脸蒙住,然后又夸张地摊在肩头。她的脸红扑扑的,滋润得像一朵花,折向东没来由地就想到昨夜青科接的那个电话也许就是古丽打的,也许他俩昨夜就是在一起。
三人往出走,两人往进走,古丽“折副”“折副”地喊,向东不理睬,加快步子向村口走。这时村主任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挽留着折副所长再住两天。
向东说:“得赶快走,要不一会儿雪消了,路上有了车辙就不好走了。”
坐在车上,这时太阳出来了,像小孩子用蜡笔染了似的,红彤彤的。放眼望去,雪封了的高原真是美丽,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
恍惚间折向东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不真实起来。
一次平平淡淡的抓捕。深夜,疑犯逃走了,没抓到,就这么简单。可喜的是犯罪分子留下了精液,为案件的侦破提供了充分有力的证据,破案只是迟早的事。
这几天,下了雪,单位还没拉来煤,也没什么事,向东就没到单位去,整天装修新买的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忙碌之余,他有时会忽然想道:这个歹徒马上就会落网,因为有东西啊,衣服是谁的,斧子是谁的,只要这些东西展现在大家眼前,村里人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时就是有目的的拘捕,然后再审讯,歹徒如果不承认,那就使出撒手锏,利用精液进行DNA鉴定,让罪犯哑口无言,彻底闭嘴。
然而五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下雪了,消雪了,天阴了,天晴了,气温下降了,又恢复正常了,折向东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终于他沉不住气了。他想,这样下去,精液虽说在冰箱中冷冻着,但谁敢保证还能不能当证据用呢。
今年的倒霉事都让折向东碰着了,前半年,老婆去买菜,钱被小偷偷了个精光;八月份儿子上小学,挨着上四年级了,可偏偏全县从三年级开始开设英语课;八月底丈母娘在自己家里只待了两天,结果在过道里滑了一跤,腿就折了,骨盆骨折,几个儿子都不管,害得折向东照顾了一个多月;九月份逮个嫖客吧,碰到了吴发喜,急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十月份抓流氓,大雪夜一个裸体嫌犯硬是在三个干警眼皮底下逃走了。
诸事不顺。
折向东在家的这几天,老婆又开始唠叨上了。谁谁谁(干警)昨天挡住个油罐车司机,弄了一万块钱;谁谁谁抓了个嫖娼的外地客商罚了五千,根本没开票。这些让折向东听着就来气,尤其令他生气的是老婆越来越懒,越来越胖,胖得几乎没有腰了,和水桶一般,并且晚上已开始打呼噜了。自从买了这套房子,她就开始扮起了富婆,几十岁的人了,打扮得花枝招展,最爱穿的是旗袍,光着两条肥胖的腿把子满街跑。有时,她还牵一条京巴,抱在怀里肉肉肉肉地叫。有时站在大街上有事没事跟人说话一说就是一上午。这些事情折向东是不能说的,比如他说:“瞧,都胖成什么样了。”她就说:“嫌老娘胖啊,你当初干什么去了?结婚十年了,才嫌啊,你有良心没有?”“那你总该锻炼身体吧,让身体瘦点,行不行?那样晚上睡觉就不会打呼噜了。”他说。“我打了没?我打了没?你咋不说说你的脚臭呢?再说,世上不打呼噜的女人多的是,你去找啊。我知道你有两个钱,看着老娘就碍眼。折向东,你小子别好了伤疤忘了疼,过河就拆桥。当初是谁整天吊在谁屁股后边不离的……”倘若折向东再说上一句,她就陈芝麻烂谷子地说上半天。有那么几天,她也打算减肥了,每天早上早早起床锻炼身体,并且每顿只吃喝一点粥之类的。但很快就不干了,又每天早上赖在床上,任你喊死她也装作没听见。
这回没抓着罪犯,给了她足以小看折向东的理由。尽管房子要装潢,但她人忙着嘴不闲,唠唠叨叨没个完。几天下来,向东就受不了了,也过腻了这种日子。新的一天到来了,太阳高照,是个好天气,他就和小安子俩人一起骑摩托车奔田塬村去了。
高原的雪已融化了,风清天蓝,天气又重新暖和起来了。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下雪,变暖,再下雪,再变暖,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上几回,地就开始上冻,小河也冻得严严实实,于是真正的冬天就来临了。
今年的雪下得早。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割完,田野里割了穗的谷秆可怜巴巴地在摇晃着,仅剩一两片的叶子,经过了下雪霜杀后的北方冬天,有些凄凉。山灰了,草黄了,树叶也都打起了卷。大路白光光的,在阳光下发着坚硬的光芒。
向东和小安子在田塬村的一个场上找着了村主任,他正套着一头驴在打黄豆。老头拉着驴,驴拉着石碾在铺开的豆秆中来回转着圈。看到他们来了,村主任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打发一个场边跳皮筋的、长头发的女孩子去喊她妈上来。向东和小安子在场边坐了,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场边上有三个小女孩在跳皮筋,由于长头发女孩走了,缺了一个撑皮筋的,一个女孩索性将皮筋的一头挂在闲着的石碾上,另一头由另一个女孩撑着,她跳着玩。一边跳,一边口中念着:
小河流水哗啦啦,
两口子打架要分家,
你分床,我分锫(注:农村的土炕),
剩下小猴跟谁睡,
睡脚底,脚底凉,
睡锫上,锫上烫。
窗外跳进个花布郎,
肩着斧头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