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宇说:“还是我出吧,我和你嫂子两人都有工资,经济条件要好一些。”
善堂说:“看你们俩兄弟谦让的,这样吧,我来说句不是公道的公道话,方宇能力强就多出一点,方中就少出一点,毕竟埋老子每个儿子都有份,表达心意在情理之中。”
江涛说:“还有我哩。”
善堂说:“你就不出这份钱了,有心意另想办法表示吧。”
当下兄弟三人就这么说定了。
善堂咳嗽了两声,说:“大家请我当个主事的,我就不推辞了。方宇是公家人,要守灵,要迎来送往,你就给咱负责接待。方中在村里人熟,你就给咱张罗协调,跑前跑后。江涛嘛,给咱在帐下招呼着,点个香倒个酒什么的。至于这账,就由薛老师管。”
平平平常爱书不爱钱,就说:“我可不管账,我也管不了。”
折方宇搭话道:“不要让她管了,说是老师,有时很糊涂,丢三落四的。”
善堂说:“平平不想管的话,那方中婆姨管。”
方中说:“梅芳下死苦行,管账可就不行。人太实诚了。”
梅芳听他这么说,就不满意地乜了他一眼。
善堂说:“就梅芳管吧,钱从你这里领,支多少,把账记下来,最后算账。”
事情安妥好了,折方宇就拿出两万块钱来给了梅芳。方中也掏出五千元给了梅芳,梅芳找来了皮包,将钱全部装了。
善堂说:“方中,你给咱列单子,今黑了要央厢房哩(注:就是把所有要帮忙的人叫在一块,吃一顿饭,然后安排谁干什么、谁干什么)。江涛,你不是还学过几天厨师嘛,你现在到院子里盘炉子去。速度要快,今天下午就有许多人要吃饭哩。”
江涛应了一声出去忙张了。
方中拿了笔在桌子上和众人划算着列单子,谁谁谁打墓抬杆,谁谁谁负责劈柴、叫客、看客等。
薛平平瞅空将折方宇叫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说了老宋给钱的事。折方宇一听就着了急,脸色变了,说:“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说?你怎么能这样哩?”薛平平本来就提心吊胆,经得折方宇这一呵斥,登时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说话中自然有了哭腔,说:“我不要,他硬要给哩,还说就算咱们借他的,过后就还。”折方宇看她要哭的样子,见人来人往的,再不好责备,就说:“把钱给了咱妈,让拾掇起来。可千万不敢跟人说。”
薛平平抹了一下眼泪,应承了。
这时院子里就人来人往了,有了几分过事情的劲头。江涛前几年上过两年中专,后来还学过一段厨师。这一阵,他搬来些砖头与石块、土块,在当院里开始垒锅灶。另有几个本家的婆姨也过来了,在院子里削萝卜、剥葱蒜什么的。
留八字胡的亮亮走了,另一个留八字胡的阴阳先生却来了。他胡乱地吃了一口,善堂就打发方中和他一块看灵地去了。现在的灵地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地都是私人的,仅是挑一挑方位而已。
薛平平帮婆婆缝孝帽,折方宇没事,就坐在炕沿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善堂见有一些时间,就扭头对折方宇说:“咱们去看一下棺板咋样了,好几年都没看了,不要出了麻烦。”
折方宇应了一声。因为自己家里原先的窑早已塌了,父母的两副棺板都在窑科里善堂的土窑洞里放着。善堂从自家拿了一把手电,两人正走到巷里,背后却有人叫善堂,说乡政府来人了,问他村里修路的事。善堂就说:“一分钱的赚头都没,一年到头能把人忙死。”说着就隔墙呐喊三三,三三应了声出来,善堂把手电和钥匙递给她,说:“你领上你方宇哥到咱旧窑里去看一下棺板,一两年没下去了,院子里草大概长得高了,小心些。”
折方宇和三三一起走。太阳斜照过来,拉长了两人的影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了一段路,下得一道窑坡,就到了旧院子前。院内院外都长满了荒草,大门上的锁子生锈了,钥匙进去却怎么也开不了。刚好靠西边有一处墙塌了,有个缺口,三三身子瘦,噌的一下子就进去了。折方宇身子稍胖一点费了半天劲才翻进去。窑门上的锁子也生锈了,半天开不了,折方宇一使劲,用力一拽,那锁子竟自开了。
窑洞里黑乎乎的,墙上有一些陈年的报纸、年画。炕上什么也没有,在后窑顶里齐整整地摆放着两副柏木棺材。都大头朝外,小头朝内,棺板上刻着“福如东海长流水”以及二十四孝图什么的,下面用两只长板凳支着。走近,便可嗅见棺板的潮湿味。折方宇掐着了手电,但手电像个萤火虫似的。他瞅见墙上有灯绳,顺手拉了一下,灯就忽地亮了,发出了刺眼的光,俩人一时倒吃了一惊。折方宇打量着两副棺板,用手捏了捏,敲了敲,也没看出什么头绪来。棺板做成已有四五年了,从表面看,仅仅是潮一点而已,应该没什么问题。至于棺板下边,折方宇一人抬不动,也没法看。
“看。”三三惊叫了一声。折方宇抬起头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只见灯光照过来,他和三三两个人宛如两个剪影,清晰地映在后窑顶上。三三的侧影线条柔和流畅,倒比正面要漂亮许多。那三三见了投影,童心顿起,索性将两只手合在一起,对准折方宇的头像,做了个老虎咬人的手影,口中却汪汪汪学着狗叫,一时撒开了娇。
三三是善堂的女儿,平时折方宇对这个小姑娘没什么印象,只觉得她爱疯,有时故意撒娇,现在看到她这么纯朴,这么有情趣,倒自然多了几分好感。要在往常,说不定早已和她开玩笑了,只是现在他没这个心思。他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就转移了话题,说:“让我动一下棺板,看看下边会不会渗水什么的。”说着他就将白衣下摆撩起,塞进腰带里,扑下身子,抬动棺板。谁知这一动,噌的一声,一只猫喵地叫了一声,从棺板下呼的一声蹿出去了。这一声把两人都唬了一跳,那三三妈呀叫了一声,一下子扑在折方宇的怀里。折方宇也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抱住了她。等弄清是只猫以后,就把她放开了。一时间两人红着脸都不好意思起来。三三搭讪着说:“有老猫说不定就有猫儿子哩。”折方宇说:“算了,咱们走吧,棺板就这样了,好与不好就这么回事了。”
两人从屋里出来,翻墙到大门外,都红着脸再没说一句话。
就在上坡时,三三忽然说:“哥,听说你要当县长了?”折方宇说:“只是个候选人哩。”三三说:“哥,我听说你有八九成的把握。你当上了县长,可别把咱们家人给忘了。”三三说话的声音十分好听,每每说话,总拖着长长的尾音,余音袅袅,令人顿生几分亲切感。折方宇言不由衷地说:“哪里会呢。”“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当了官就认不得自家人了。”三三噘着嘴。
众人胡乱地吃了一口烩菜,夜幕就降临了,开始央厢房。方中屋里一字儿摆开三张桌子,又从别人家借了些凳子来。帮忙的有十几个人。大家先是喝酒,喝得几杯,善堂就拿出单子念了每个人的分工,当然大家都没意见。这就没什么事了,然后成了纯喝酒。因为农村人讲究“红白喜事”,所以大家就没那么多讲究,酒过三巡,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高喉咙大嗓子,吆五喝六划起拳来。
善堂这时悄悄叫折方宇和薛平平到他家里去坐坐。
三人相跟着出来,天已黑了,不见星月。薛平平脑子里爱琢磨事,有这机会就请教善堂:“丧事这水好深哩,好多规矩都没听过。今年清明节和方中上坟,他拿着的酒瓶子里灌了水,他说这叫‘浇贴’,我就不明白,回去想了再三,才想到可能就是‘浇地’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把水倒在坟前地上的意思。”
善堂说:“你说的对着哩,农村人看生老病死都看得开,比方说,一个老人先殁了,另一个后殁了,要是合葬的话,得把先殁的一个墓挖开,骨头翻出来。这个时候翻出来的骨头大家就只叫‘干骨’两个字,也就是说这些骨头与驴呀马呀的骨头都没区别了。”
几人说着,就到了善堂家里。
善堂婆姨在屋里坐着看电视。
一进门看见屋里倒也气派,客厅厨房洗澡间什么都有。平平就说:“叔,你这屋里阔哩嘛。”善堂乐呵呵地说:“这有什么阔的,这几年咱村的人都有钱了。我这水平算是一般的。”
善堂婆姨热情地招呼大家,待大家坐定了,就端来四道菜放在小桌上。平平说:“方宇今天事多,不能喝酒。”善堂说:“我知道哩,但你们常不回来嘛,喝得一两杯,也是个气氛,拉拉话。”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斟酒。平平不能喝酒,方宇虽说不爱喝酒,但平常在乡上应酬特多,所以喝几杯也是小意思。
善堂、善堂婆姨、三三每人给方宇倒了一杯酒喝。善堂对婆姨说:“你把大门关了,如果有人叫就说我不在。”
折方宇与薛平平听了这话,都有点惊奇,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个说法。善堂解释道:“村里那伙人喝多了,一会就都找我喝哩。”
一时间婆姨将大门关了,和三三到另一个房间去了,这里只剩了善堂与方宇夫妻三人。
又喝得几杯,善堂就从床下面开始找寻东西。他猫下腰,身子几乎贴近了地面,将头伸进床下拿个火钩子翻呀翻,终于拉出了一个不起眼的纸箱子来。纸箱子用胶带粘着,上面全是土。他找了一把刀子将胶带割开了,箱子打开,把上面盖着的报纸与泡沫拿开,下边却是一层红绸子。平平与方宇俩人此刻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那里边究竟是什么。只见善堂伸进两只手从纸箱子里把红绸子包着的东西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小桌上。一边用脚把纸箱子踢到床下面,一边拍拍手,将那层红绸布打开了——里边竟然是一尊三十厘米左右的佛像。
平平一时看呆了,呀地叫了一声:“佛像呀。”接着问,“真的呀假的?”
善堂说:“你说呢?”说着把这尊佛双手递给折方宇。
方宇拿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但他对这些东西平常没研究,倒是平平对这些东西有兴趣。她满脸欣喜,大睁着眼睛,只是看不出个真假来。见这尊镏金佛像四周的金有些脱落,有些斑驳,佛像虽不大,但佛像的开口铸造极好,面貌安静祥和,双手合十,面容大气。
方宇递给平平,平平爱不释手地左看右看,说:“叔,你这尊佛是哪里来的呢?”
善堂说:“叔今晚说的话,哪里说哪里就了。这其实是咱们县狗头山庙上的佛像,是一尊明佛,‘文化大革命’期间庙被砸了,有一个老教师就将这尊佛保存了下来。几十年前,他和我在一个工地做工,我那时是负责生产的,他体力不行,我帮过他许多忙。说来惭愧,后来没过几天,他得了病没钱看,我给他出了一百多块钱,那时钱很值钱的,后来他就把这尊佛送给我了。”
平平听着瞪大了眼睛,说:“哦,那这尊佛是真的哩。这可是件值钱的文物哩。”
善堂说:“一二十万至少值的。”
平平说:“叔,你把这宝咋敢给人亮哩,不怕人拿去了?”
善堂笑了,说:“我今天拿出来是有想法哩。咱们就敞开了说吧。我听说,方宇要升副县长了。”
折方宇说:“只是候选人。”
善堂说:“消息比风都传得快,说三个里边选两个,你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人家为了当官都花钱哩送礼哩,你人实诚,不屑于干这些事。但这一次是个好机会,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并且我也听说了,你们县委孙书记是极喜欢文物的。”
方宇:“哦?”
“叔的意思就把这尊佛给他送去,他肯定识货哩。”
折方宇:“可,叔,你咋知道孙书记好这些哩。”
善堂说:“偶然知道的,这你就不用问了。”
平平说:“叔,多谢你替方宇想着这事。”
善堂叹了一口气说:“叔干这个村官多年了,有些事情明白得很。没有人不为自己着想的,同样的官位给谁不是给哩。你没后台,没有钱,别说当县长了,当个村官都难。”
平平说:“叔,你倒把这些世事看透了。可方宇他就是不听。”
折方宇在心里快速地琢磨着善堂叔为什么要给自己这尊佛像,道理在哪里,就说:“叔,你说的道理也是,只是这尊佛这么贵重,我可拿不起啊。”
善堂听到这里,就乐呵呵地笑了,说:“东西既然拿出来给你们看,就没有打算向你要钱。”
折方宇说:“叔,你不要钱,我更不敢拿。”
善堂说:“好,那你听我的实话吧。东西不向你要钱。你给钱我反倒不给你了,只是有个不情之请,你如果当上了县长的话,平时多想着咱村里,给村里闹点实惠,让叔也有个面子。”
“这个没说的。从村子出去的人没有一个不想着村子发展呢。方宇常念叨着想给村子办点事哩。”薛平平说。
折方宇白了薛平平一眼。
善堂说:“这是公家事,没个深浅。你有这个意思就行了。叔还有另一个意思,这江涛嘛,是念过中专的,这几年一直没个工作,他是我家女婿,可也是你的弟弟,你当县长了,能常想着他就行了,我这撮麻也算绾起了。”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折方宇想。
折方宇不吭声,薛平平着急地说:“这个当然啊。江涛和方宇也算是兄弟哩,我们哪会忘掉他啊。”
折方宇又白了一眼薛平平,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自从成为副县级候选人以来,许多人成天都出主意,其实说来说去,不外乎就是送礼。他呢,当了这多年的官,从乡镇党委文书到现在的乡镇书记,一气干了二十七年,从没有送过什么礼,如果说有也无非逢年过节拿点烟酒之类看看领导。他耳闻目睹了许多人送礼,但他从没想过,说到底,在仕途上他一直看得很淡,给官就当,不给就不当,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现在赶驴上坡,已走到半山腰上了,没有退路。想空手套个副县长,恐怕只是天方夜谭,他自然明白这一点。
那么,自己拿不拿这尊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