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平平说:“要我说,这当共产党官最大的坏处就是搭进了个人的肚子和胃。到头来身体全垮了,什么也不能吃了,什么也不能喝了。”
折方宇听了,扭头警告她说:“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人听了去,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矫情。成天不掏自己腰包,吃共产党的,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只是没人知道,有好多时候你其实只想吃一碗羊肉泡,而不想去吃什么山珍海味。”
薛平平说:“前一段吧,乡上遭了水灾,方宇他好多天没回来,晚上我打电话关机,我就操心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整夜就睡不着。那时我也想着,要这些官啊权啊干啥哩,还不如挣上两个小钱,和和美美地过小日子。”
宋江江听俩人都说这个话题,就说:“薛老师,你可以这样想,但折书记这样想就不对了。男人活在这世上就是闹世事的,打天下的。折书记现在有了机会,薛老师,你可千万不能拖后腿啊。再说了,这男人活着吧,他就不是一个人的,不说是中国的、是世界的,至少是一部分人的。”
折方宇听到这话,有些奇怪,问:“这话却是怎么说?”
薛平平心直口快,口无遮拦,说:“许多人等着他上去跟着捞钱呗。”
这句无意的话将了宋江江一军,宋江江愣了一下,扭头瞅了一眼薛平平笑了,说:“薛老师这话却差了,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你看看折书记从县委办副主任下来,在万峰乡当乡长,当书记,年年考核第一,上一届本该进城了,当个交通局长或水利局长什么的,可阴差阳错没进城,又调到双良镇来。双良镇原来是个烂摊子,可折书记来了各项工作又都是第一,县上的新农村建设、沼气点、苹果园示范点等都在咱们乡。你想想,他有这么大能耐他不上谁上?我说的是许多人要说的话,意思是说折书记他当副县长是众望所归,他当县长是全县人民的福气。”
话一实在,就有了感染力。折方宇就不由得多看了老宋两眼,觉得每个人能混到一定地步那一定是他在某个方面有过人之处,老宋这人说话就特讨人喜欢。
薛平平还要说什么,折方宇就说:“算了,不要说了,让老宋好好开车。”
车上几个人就都不吭声了。
车又跑了一程,然后就转出了高速路。
薛平平看见老宋肚子大坐在前边挺费劲,就说:“老宋,你真的没必要去,这么远的路,乡上的人方宇都不让来了,你还跑着去。”
老宋说:“十里乡俗不一般。我们那里老人殁了全耍朋友哩,守灵的几个晚上都是朋友一起来守的,谁的朋友多谁就最有面子。其实要朋友就是撑面子的,要不,闹哩。我这人粗,你不要见怪。”
薛平平说:“几百里路哩,那么远。”
老宋回头望了一眼薛平平说:“我给你们说,其实我也不是专程去的。恰好我今天也打算来这儿办点小事。”
“你到这儿能有什么事?”薛平平疑惑了。
老宋乐呵呵地说:“这事说起来也真是神秘。我给你们讲一段故事吧。市上科技局孙局长知道不?这人平时就好个迷信什么,喜欢抽签打卦。前段时间,人们传说白云观来了个老道,姓苗,仙风道骨,是世外高人,算卦特准。这孙局长一听着了迷,就去算了一卦,先问个人儿女,这老道一看他的手相,直接就说,两个,一儿一女,并说他近段时间要倒霉在女儿身上。这孙局长一听就不相信啊,说他只有一个老婆一个儿子,哪里来的女儿?这不是胡说嘛。当下钱也没给,人就走了。但奇怪的是没过几天,孙局长的办公室来了一个女人,拉扯着个女孩子,硬说是孙局长的女儿,要孙局长承担女儿的抚养费。孙局长估摸着这个女人想诈两个钱,当下也不在意。倒是孙局长的老婆知道了这事,赶了来,把那个女人打了一顿。没想到这女人就不依不饶了,到处告,后来法院主持着做了个鉴定。一鉴定,你说奇怪不奇怪,果然就是他孙局长的女儿。原来多年前,孙局长到一个酒店喝酒,酒喝多了见一个女子长得不错,就把人家占了。但只是那么一回,后来这女子也不见了踪影,谁知过了多少年后她却领着个女儿回来了。事情风声闹大了,政府就将他免了职。但孙局长却凭空得了个女儿。你说这事奇不?”
这件事,折方宇和平平都有那么一点耳闻,知道是市里某个副局长的事,但中间的渠渠道道却不那么清楚。
老宋依旧乐呵呵地说:“这孙局长最后果然应了老道的那句话,倒霉在这个女儿身上。孙局长跟我熟,那天他喝多了就哭着说,老宋啊,当初如果知道的话,就该找老道要个禳的法儿啊,何至有今天啊。”
平平说:“这事我们也有耳闻。”
老宋说:“这几天我眼睛直跳哩,也不知道会碰见啥事,就想着也让这个老道给看看,怕有了灾祸再临时抱佛脚就迟了。”
平平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平时爱写点小散文什么的,对民俗文化和这些神秘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就对折方宇说:“今天有事哩,顾不上,要不的话咱们也去一趟。”
老宋就说:“这个庙就在咱们走的半道上。”
薛平平来了兴趣,问:“还有多少路?”
老宋说:“基本上就路过的,出了这个路往左拐几里路,有个叫松树林的地方,那儿有个平台,庙就建在平台上,周围都是些古树。”
薛平平哦了一声,说:“这个啊。我去过的,是个小庙,庙建在一个平台上,周围是红墙。有许多松柏,阴森森的。”
“庙虽小,但名气却大着哩。”
薛平平就伸前头来对耷着眼的折方宇说:“要不咱们也去一趟?”
老宋说:“按道理,折书记最应该去一下的,让老道算算当得了县长不?再算算有没有小人拦阻,找着禳解的方子。”
折方宇心思不在这些上边,睁开眼说:“回,赶紧回。”
老宋瞅了一眼折方宇,不以为然地说:“折书记,不是我说你,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生老病死应该看开些。在农村,老人年龄大殁了,都当喜事过哩。你不要太悲哀。”
薛平平帮腔说:“这倒是个大理。”
折方宇当然顾不上算卦去,现在即使天塌下来也没自己老人殁了这事重要。但宋江江开着车,又有薛平平在旁帮腔,车走出了山路,川道立刻宽了起来,一忽儿老宋把车头往左一拐,就直接朝庙宇那个方向开去了。折方宇直起身子,想说什么,但想了半天,只是说:“快点儿,别让家里人等得着急。”
车拐弯沿着大路走了有七八分钟的样子,拐进了一条沟,眼前果真是一片好景致。柏油路虽不甚宽,但两旁古树参天,清一色的松柏,树干壮实,树冠连在了一块。这样的路走了有三公里长,就瞅见了半山上有一段红墙。老宋把车停在了路边,三个人下车沿着一个平缓的坡道往上走,没走几步,就看见庙宇了。红墙围着的庙宇,面积并不大,周围都是庄稼地。庙门敞开着,三个人直接走了进去,没人接应,就一直走到了正殿前。正殿里是三尊娘娘像,两旁的墙壁上画着一些小孩子的雕像。薛平平说:“这是座娘娘庙,主要管的是婚姻、怀孕、孩子得病、成长、启蒙这些的,可不管官运。”
老宋说:“凡是神什么都懂哩,什么都管哩,就和现在的官似的。”他这话说得大家一时都笑了。
老宋看庙里没人,就返出来满院里“苗道士”“苗师傅”地喊。停了一会儿,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从大门上进来了。他挽着裤管,扛着锨,手里拿着一把萝卜,似乎正在旁边的地里干活。
老宋问:“老苗呢?”
这个农民模样的人说:“老苗前天走了。”
老宋问:“哪去了?”
农民说:“不知道。”又说道,“他一走,这里的生意就冷清了。”
老宋转头对折方宇和平平说:“我没说错吧,这儿香火好就是因为有老苗这个神仙在。”
农民模样的人把锨放下,把手中的萝卜放在偏房的窗台上,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过来问:“你们抽签不?给你们每人抽上一签。”
老宋叹了一口气,说:“老苗不在,看来只能抽签了。”说着,就要折书记先抽。折方宇心思不在这一块,对这些他也不相信,就不肯抽。
“那我先来吧。”老宋就扑腾一声跪在了蒲团上,他身子胖,一跪下去,蒲团上的尘土直往上冒。那个农民模样的老头就在一侧坐了,说:“施主想抽什么哩?”
“抽运气,抽财,看能发财不?”老宋说。
那老头就敲了三下钟磬,钟磬非常悦耳,一旁的薛平平听着,心头就蓦地受了震动,有一会儿她恍惚有点进入仙境的感觉。那个老头嘴中念念有词,嘟嘟噜噜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卦签在香火上燎了一下递给老宋。老宋接着了,双手捂着盒子哐当哐当一摇再摇,终于摇出一根签来。老宋拾了,瞅着看,折方宇和平平也都凑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六十四卦,中中。“朝朝恰似采花蜂,飞出西南又走东,春尽花残无觅处,此心不变旧行踪。”平平看了不由得笑出了声,说:“老宋,你看你都抽的是什么呀。”老宋站起身来说:“折书记,你来抽。”折方宇觉得这事太无聊,就说:“你们抽吧,快一点,我在外边等着。”说完就走了。老宋就说:“薛老师,折书记走了,你替折书记抽一签吧。”平平本来是弄文字的,觉得卦上的那些暧昧的文字特有意思,就张罗着来抽签。老宋把自己刚才跪的那个蒲团拿起来,在庙门口来回摔了两下,庙内就尘土飞扬,又给铺下去。薛平平扑通一声跪倒了,那个农民模样的道士照例敲了三下钟磬,说:“施主,你抽什么哩?”平平说:“我替我老公抽官运。”老道念念有词,将签匣拿起来在燃着的香上面来回绕了几圈,然后递给了平平。平平学着老宋的样子哐里哐当地摇,一时就有一支签落到了地上。她抽出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三十五签,中中,后边也有四句诗:“日里吟诗月下歌,逢场作戏笑呵呵,相逢会遇难藏避,喝彩齐唱莲花落。”一边看着,一边就说:“这抽官运倒抽到个夫唱妇随了。”老宋瞅过来看,平平就指着说:“你看看,第一句是说夫妻吟诗唱歌哩,第二句似乎是说官场逢场作戏哩,第三句是说男女相会哩,第四句是说夫唱妇随哩。四句诗倒四个样子,我这当语文老师的都不知该如何解释了。”那农民老道说:“签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解。”老宋说:“那昨解哩,你会解?”道士说:“这里有解签。”说着从旁边拿出一摞油印的纸来。把三十五签的纸递给了老宋。老宋一接到手里就要走,那道士却说:“要十块钱。”老宋回身说:“一张破纸十块呀。”边说边掏着给了十元钱。
折方宇在外边心急如焚,在车旁边转着圈,这时小宇来电话,问走到哪儿了。折方宇就要他先走,到县城南关集合。一会儿老宋与薛平平两人就出来了,老宋走在前,薛平平落在后边,手中拿着一张纸,一边走,一边看着。
三人重又上车。车驶出森林茂密的小道,走到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后座的薛平平忽然将头伸前来对折方宇说:“咦,这纸有意思哩。”说着将那张纸递给了折方宇,折方宇接过一看,只见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着:
签 中中
日里吟诗月下歌 逢场作戏笑呵呵 相逢会遇难藏避 喝彩齐唱莲花落
佳人在屋 吟唱诗曲一片欢心 命中祸福 此卦守旧安分之象凡事待时吉利也
此签:家宅安 自身吉 求财顺 交易利 婚姻成 六甲女行人寻人至 田蚕熟 六畜旺 讼有理 移徙吉 失物凶 病即痊愈山坟大吉此卦缘由:苏东坡暗助苏小妹入洞房。
折方宇看了又将纸递给薛平平。薛平平说:“这卦有意思哩。从卦中看,第一句日里吟诗月下歌,是说你有文人情怀。虽然你现在大小是个官,其实你骨子里是个文人。这一点和你是相符的。”
老宋说:“解释的好,折书记就是个大秀才嘛。”
“这第二句逢场作戏笑呵呵,前半句指的是官场,这大家都知道,笑呵呵三字,是指你在官场如鱼得水,挺有人缘。”
“对,人气旺,人脉多。”老宋搭腔。
“第三句相逢会遇难藏避,是说官运来了自然就会来,你躲都躲不过去的。第四句,喝彩齐唱莲花落,是大家给你鼓掌为你庆贺的意思。再联系卦下面苏东坡助苏小妹入洞房一事来看,是指你有贵人相助,必能事事过关哩。”
老宋说:“对呀,还是你解释得有水平。看来折书记这回当县长没问题了。”
折方宇说:“你听她的。她就只解下城北徐公那个故事。”
宋江江不知道城北徐公是什么故事,也不管这些。只是说:“薛老师的水平高哩,我这回可算是见识了,我看你都可以当解签人了,可以到庙上当道士了。”
折方宇听到这话说得难听,觉得这老宋虽然会来事,但毕竟是个大老粗,成不得大器的,说话轻重还是分不开,就说:“老宋,开快点,不早了,都快十二点了,家里这阵可能乱成了一包糟呢。”
老宋一边加速,一边仍说:“这迷信吧,我觉得总该有那么点个样子吧,要不咋会流传几千年哩。你说薛老师替你抽个签,咋就抽了个有贵人相助的呢?”
折方宇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再理论,就转移话题,说:“老宋,你抽的签呢?”
老宋忽地将车停了,折方宇与平平都不约而同前倾了一下,薛平平头差点撞到前椅背上。
“哎哟,忘记了。”老宋把腿一拍,“我怎么就没要我的解签呢?也让薛老师给我解一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