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董小心翼翼地驾着摩托,一路上跟她介绍着要监视的人的情况。
她叫刘五朵,穿件大红袄,刚进了阳湾村子,至于干什么或去谁家都不知道,要密切监视她的动向。她有可能从这里再坐车到县城然后到北京去上访,也有可能从这里过黄河入晋界进京。有情况要及时汇报,要及时联系,及时沟通,这是政治任务,是一切工作中的重中之重。
春天不吭声,小董身后只有手机的一声声短信传来。
到了阳湾村口,摩托从柏油路上拐了出来,公路与村路连接的地方是土路,有很深的车辙印,初冬了,车辙每一条棱都很硬,摩托一拐到上边前后轮就陷在了不同的车辙印里,乱晃着,小董一时把握不住,三晃两晃摩托就摔倒在地。摩托倒了,小董被摔在一旁,春天的右腿被压在了摩托后轮下,疼得直哎哟。小董起得身,将摩托灭了火,把春天的腿从摩托下拔出来,将她搀起来,又张罗着拍打她身上的土。从地上起来的春天显然生气了,瞪了他一眼眼,身子一扭,就一瘸一拐地沿着乡村土路走了。小董将摩托扶起来,好在摩托只是轻轻摔倒了,油洒了一地,发出刺鼻的汽油味,其他的倒没大碍。他一时心急,发动着摩托,就去追春天。一会儿就撵上了,他对春天说:再坐上来吧,我送你到村里。春天不吭声,只自管自走。这回我会小心的,保证不会再磕了。他又说。但春天依旧不吭声,只是脚下的步伐明显加快了,也瘸拐得更明显了。看到这情景,小董知道她真的生气了,就不再自讨没趣,而是停下了摩托。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西服扣子掉了一个,右胳膊袖子刚才也不知在哪里被撕开了,挥动胳膊的时候,扯开的西服袖子就像乌鸦的翅膀在来回扇动着。
二
春天不理董止远,生他的气,他只能满心委屈地掉转摩托头回烟山村。一边骑一边嘴里嘟囔着:吊着脸,直当谁欠你钱哩。派你来村里,也是镇长派的,又不是我要你来的,咋不跟镇长吊脸去?摩托摔倒了,你以为我愿意吗?还不就是你惹的祸,那么胖,那么重,不紧靠着我,孤身坐到行李架上,不把摩托头压翘起来才怪呢!
回到村里,又一次路过老钟的地,只见老钟一人正在苹果地里忙着剪苹果枝,剪掉的大大小小的苹果枝在树下散乱着。树下放着一个戏匣子,正在唱着蒲剧。那条小狗本来围在他身旁,这阵儿见公路上来了摩托,就赶来跑前跑后乱汪汪。
小董和老钟平常就认识,这阵儿瞅见了老钟,小董便想和他搭搭讪说说话,但他知道老钟这人平素古怪,说话阴阳怪气,不留情面,和村里许多人都没来往,一时又怕令自己难堪,所以这时摩托车虽停在了路边,但他心里还在一直犹豫着。
摩托停住了,耳旁没了风声,地里戏匣子的声音就咿咿呀呀传了过来,是《空城计》,诸葛亮正在悠闲地唱着:
刘先主他将我搬下了山,
第一功博望坡用火烧散,
第二功在北合又用水淹,
第三功火烧坏新野小县,
过江东借东风火烧战船,
烧战船将曹营的人心搅乱,
烧坏了曹家的八十三万兵有千。
这里是黄河畔,隔河就是山西,搭眼可以望见山西莽莽苍苍的群山。由于距离近,所以,文化也深受晋文化的影响。早年本地人只务农,经商的人都是隔河过来的山西人,俗称“河晋担担的”,历经多少年以后,随着晋商的增多与富裕,晋文化也就顺理成章地传播到了这里,成了文化的主流。蒲剧也就成为当地人的所爱,长期的熏陶,这里的妇孺老幼都爱听,人人都能哼上几句。
老钟在地里瞅见路旁的小董,他停住了手中的活,大声喊:董村官啊,北京正召开会议呢,你还有心情在这里闲转哩,你不给我们传达一下精神?
听到这种阴阳怪气的话,小董一瞬间就没了好心情,大声说:会传达的,一定会让你学习个够的。
哈哈,那就好,我有的是时间,正准备细心听讲哩。呵呵。说完老钟得意地挤了两下眼睛。
小董见他挤眉弄眼的样子,没了说话的心情,直接骑着摩托就走。只是那小黄狗解不下人情世故,汪汪叫着,四条小短腿撒欢似的跟了他好长一段路。小董一边走一边脑子里就想着:老钟这人太狡猾了,先前有一次上访,镇上悄悄派跟了一个人。可是在火车上,他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原来他一上车,就将头伸到这边的硬座下,脚伸到另一边,直接睡到地铺上,呼呼噜噜睡了一个晚上。害得跟他的人整车厢整车厢地找他,硬硬找了一个晚上,才找着了他。现在他还说想学习会议精神哩,鬼才相信哩,他旁边放的是《空城计》,诸葛亮正在戏弄司马懿,他又说这话,同时还得意地向自己挤眼睛,分明摆足了一副戏弄的架势嘛。老钟啊,你别小瞧我了,你别得意得太早了。
这一夜小董一个人待在窑畔上,一直盯着老钟的家。也许因为老婆不在的缘故吧,老钟喂了两回猪,听了一回戏,然后一个人上炕钻在被窝里看电视,最后拉了窗帘,灯黑了。
老钟家没什么看头,小董就将镜头对准了隔壁的老光棍家,但老光棍家的窗子小,仅能看到屋里的一方天地,而这样瞅着瞅着,小董竟然发现了老光棍一个秘密,原来,在自己家里,老光棍总是赤身裸体。那老光棍吃了饭,就脱光了衣服,但显然睡不着,一会儿就起身要干这干那的,比如提电壶倒水,比如捅炉子,他竟然都是一丝不挂,赤裸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
小董先觉得有趣,瞅得一通,后来就觉得无聊了,就返回到村主任的家。
屋子里有些冷,他懒得生炉子,就插着了电褥子,和衣钻到被子里。
打开电视依然是新闻,依然是铺天盖地的开会消息。
一个人闲待着,他蓦地想到了春天,不知道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监视的刘五朵不知道在不在村里了。又想到了那天她摔伤后孤零零的一瘸一拐的身影,心里就蛮内疚的。他想打电话问问她情况,但又怕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她是组织上派到村里的,好坏都不关自己的事,自己何苦操那份心呢?
就在这时,春天却发来了短信:睡了吗?
没。你那里情况怎么样?刘五朵在不在了?你的腿疼不疼了?董止远发短信问她。
睡不着。春天很简短地发来三个字。
看到她发来的字少,小董想到她大概不想和自己说话,也就没了说话的兴趣。
你是在想你的女友吗?春天又发来了短信。
春天忽然发来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董止远问住了。前一段时间一个远房亲戚帮忙给小董介绍了一个对象,叫菲菲,在电力公司上班。起先相处得还不错,但后来俩人的矛盾就越来越深。先是由于房子的问题,房子是菲菲妈先提出的,她轻轻松松地说:不买房子就别结婚,我可不打算让我的女儿住到大街上去。于是小董和菲菲两人就围着房子问题赌上了气。小董清楚地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兄妹三人,都考上了大学,自己去年毕的业,小弟与小妹还在上学中,多年来,家里为三人读书借了许多债,哪里还有钱买房子啊。
小董家里穷,菲菲是知道的,但菲菲始终不满意的是小董的态度。比如菲菲瞅下一套房子,33万,她说服自己家里愿意出一半,另一半呢当然得小董家里出,但是小董死活不跟家里开口,甚至根本不愿意跟家里提及。
咱们将来结婚你家里总得承担责任吧。菲菲说。
小董不吭声。
你就试着说嘛,你不说咋知道你家里拿不出钱哩?菲菲说。
小董一声不吭。在小董心里,顶看不起的是菲菲的这个腔调,她似乎觉得自己家里有钱故意不出似的。
要不,咱俩一起去跟你父母说?菲菲说。
不。小董只吐了一个字。
小董不会跟父母开口的,打死他也不说。哪怕婚姻再拖几年,哪怕自己不结婚,他也不会对父母开口说让他们给自己买房子。因为他忍受不了父亲想满足他而又满足不了觉得自己窝囊的一脸无奈的表情,他上学时曾多次看到过,这种目光与表情足够他心底沉重一辈子,也让他心疼一辈子。
俩人的关系就这么马拉松式地拖着。
但令小董最生气的还是前天晚上。那天,小董相跟着父亲第一起正式到菲菲家去提亲,却发生了令小董怎么也想不到的尴尬一幕。他们将拿的礼当放下,几个人坐下说话。这时菲菲妈提议让菲菲出去给小董买一身西服回来。在当地,有这个风俗,男方第一次上门,女方会送男方一双鞋。当时小董也没有多想,可等一会儿菲菲将衣服买回来后,菲菲妈竟然要求小董立即穿上。他和父亲都事先没想到这种情况,当时面面相觑。但在菲菲与她妈的督促下,小董只得脱了旧衣服,塞进了塑料袋里,将崭新的西服当面穿上了。尽管穿上了,但心里却一直别扭,不痛快,虽然菲菲和她妈有可能是无意的,但小董从心底里总觉得菲菲一家人嫌自己家里穷,嫌这个女婿今天上门穿的衣服寒酸、不体面,丢了她家的人。这一晚上,小董表面上敷衍着,但心里一直阴冷着。
事情完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和父亲两人都不说话。分手的时候,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唉,明天把礼当给提回来,把衣服还给人家吧。
就在这一晚上,小董也静下心来,仔细审视了自己与菲菲的关系,他发现菲菲一家人自始至终在自己身边都有一种优越感,当然也包括菲菲。而这一点,是自尊心极为敏感的他所不能容忍的。
从这一晚上后他就有了计较,他不会去上门提回自己的礼当,但也不会去还她家的衣服。她给菲菲发了一条短信,将两人的关系做了最后的了断。
在这样的夜里,经得春天这么一问,董止远才百无聊赖地想起了这些自己不愿意想的事。唉,说什么好呢?他给春天回了个短信,只发了三个字:鬼知道。然后关掉了手机,睡觉。
一夜无话,到第二天早上起床,小董打开手机,竟然看到了春天发的许多条短信,而时间显示有些竟然是深夜一两点、两三点发来的。
小董,你害死我了,我跟你一辈子没完。上帝啊,你在哪里,求求你了,让天快明吧。死小董,你睡得王朝马汉,姑奶奶我在这里却辗转难眠,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做鬼也饶不了你。
小董看见这些话,就心惊肉跳,一时不知道春天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她的腿伤得过重?或者晚上又遇到了什么不测,或者和刘五朵发生了什么冲突?连忙就打电话给她,但春天的手机这时却关机了。小董想了一下,便从村医疗站买了一瓶红花油拿上,然后发动了摩托往阳湾村赶去。
初冬的天气,阳光看似温暖,实则清冷。小董骑着摩托过得一会儿,寒风就将衣服吹透了,两只手也瑟瑟发抖,他只得停下摩托,在路旁生一堆火取暖。这样,到得阳湾村的时候已十一点多了。
阳湾村在川道里,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穿村而过。由于修公路占了地,家家得到了一笔赔偿款,村民就用这些钱在公路两旁建起了新房,有的还盖起了小楼,村子面貌焕然一新。
一进村子,小董就一眼瞅见春天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像一只企鹅似的正站在村口的地塄上,瑟缩着脖子,来回张望。
董止远将摩托停在了她身边,问:你站在这里干吗?
还能干吗,监视人呗。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春天噘着嘴说。
小董抬头看,果然见那一边的地头有几个人影在掰玉米。
有你这样监视的吗?你这是拦羊哩。孙副镇长没跟你说吗,要保密,不能让本人知道,也不能让村人知道。说他们狡猾得很哩,如果知道了,说不定还会生出一些什么事哩。小董责备道。
照我看生事的就是你。哪里就有上访哩,进京呀。我昨天都打问清楚了,这刘五朵就是给他二大帮忙收秋来了。
刘五朵他二大?她娘家不是在坡头村吗,怎么这里就冒出个二大来了?小董问道。
我也是昨晚才问清的。春天没好气地说,刘五朵他大兄弟多,他二大原也是坡头村的,可很小的时候过继给别人了,就到了阳湾村。他二大原有一个儿子,前年儿子儿媳两口子到外地打工,年终往回赶时出了车祸殁了,这样,他二大身边没了壮劳力,只剩了一个孙子,这刘五朵跟老钟就时不时过来帮老两口做点农活,有时还帮忙照看他那个小孙子。
哦。小董应了一声。
都是你,什么上访啦,什么进京啦,还要越黄河入晋界呢,呸,虚张声势,见风就是雨,弄得跟真的似的,害得我昨晚一夜都没睡好。春天一说一溜串地责备着小董。
此刻,望着春天冻得通红的脸蛋,望着她生气的脸庞,以及胖乎乎的不断放在嘴边呵着的双手,不知怎么,小董第一次心里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她非常单纯,也非常可爱。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也是胖乎乎的,跟自己吵嘴了,一着急就跺脚,但自己有意无意地总爱逗着她玩。现在看到春天的这种神态,小董就觉得非常亲切。春天所有这些责备的话,在小董眼里,也都如同自己的小妹妹一般成了一种撒娇,成了一种玩笑。
但对她谈到的核心问题,他却并不这么看。小董站上了地塄,望了半天,然后说:春天,你发现异常没?
发现了,异常是刘五朵上厕所的时间长,可能是患便秘吧。哼。春天头也不抬不无讽刺地说。
小董顾不得她话中的刺,只是问道:我问你个问题,这里的妇女上地背皮包不?
怎么了?
你注意到没?刘五朵是不是随时都背着皮包,你看,现在那个包还在树上挂着哩。董止远指给她看。在地头的另一边有一棵土梨树,上面赫然挂着刘五朵的那个黑皮包。
那有什么,说不定装着干粮呢?春天不以为然。
现在是初冬,天日子短,有必要拿干粮吗?小董又问。
春天不吭声了。
你知道那个包里装着什么?
春天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小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