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董骑着摩托，沿着盘山公路上了坡，这时太阳已升得老高了。正是初冬，带着几分清冷的太阳光斜射在簇起来的一垛垛玉米秆上。那是秋天，庄稼人为了腾地，就先将玉米秆剐了，一簇簇堆起来，待到农闲的时候再掰玉米。干透的玉米秆，在阳光的照射下，金黄金黄的。望着这些，小董先前郁闷的心情就没有了，心里多了几份温暖。
小董找到村主任张志学，简要地说了情况，不外乎就是北京这几天正召开会议，风声紧，因为村民老钟和婆姨刘五朵有多次上访前科，省市县乱跑，镇政府害怕两人又借这个机会到北京去上访，所以就让他来监视了。
要是他们要进京呢？小董曾在电话中问过孙晓光副镇长。
孙副镇长说：那就不能让他们去。
可是他们无论如何要去呢？
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去。
副镇长是包片领导，含含糊糊的几句话和绕口令似的，弄得小董一头雾水。他知道要暗地里监视，有情况要及时汇报，要想办法阻止老钟和刘五朵上访，但究竟用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成天把他俩人胳膊腿扯住，或者把窑门院门封住吧？孙副镇长说：你不是大学生吗？你不会动脑子吗？反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进京。否则县长挨批，镇长挨批，我也得挨批，至于你，当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你这个大学生，要多动脑子，要把这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
政治任务这个词小董上大学时没听过，但参加工作半年来却常听，真正意思他虽有些弄不明白，但大致意思他还是懂的，那就是思想上要重视再重视，要高度重视，是重中之重，反正是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小董来到了烟山村，来到了村主任家。关于怎样完成这个政治任务，小董心里没谱，就向村主任张志学讨教。张志学听了，什么也没说，他装出十分忙的样子，对小董说：娃娃在城里上学，没柴了没面了，得给他们送去哩。这几天你就在我家待着，面有柴有菜也有，要吃自己做，要喝自己烧，如果走的话，记得千万把门锁好。
——对了，不要给任何人说这件事，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张志学又补充说。然后就开着自己的昌河车，拉了一捆柴走了。
这个老滑头，怕得罪人。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有私心，处事不公，才将事情闹成这样的吗？再说，乡政府要你们这些村治保主任做甚哩？小董愤愤不平地想。
张志学走了，把小董一个人丢在了烟山村，面对七天的会期，八个昼夜的监督，小董心里一点儿谱也没。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谁让他是这个村里的村官呢，谁让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呢？
小董胡乱吃得一口，就出了村主任家门，村口三毛家的外墙下横放着一根椽，有三三两两的老年人闲坐着晒太阳，有些人认得小董，就问他这个时段了还来村里干什么。小董就告诉说，乡上要他来检查秋收。
秋收早完了有甚检查的？
看你们收干净了没？要颗粒归仓哩。再说冬天还要防盗哩，去年就发生了几起入门盗窃事件，丢了几辆摩托。还不能赌博，还要防邪教传播哩，听说最近有个全能神教闹腾得厉害。
没听说过，没听说过。村民们一个个摇着头。
小董走了一圈，把老钟家里的位置弄了个一清二楚。烟山村这几年经济发展快，再加上移民搬迁政策，大部分村民尤其是年轻人都在塬面上建了新房，一家家从先前的窑科里都搬到了塬上，住到了新规划区，只有老钟两口子和几户老年人还住在先前的旧窑科里。老钟住的这个旧窑科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下面的叫下渠里，有四五院地方，年久人不住，院内荒蒿疯长，窑洞都已坍塌，一个个张着黑乎乎的口。上面的叫上佥里，原散住着八九户人家，个个院落参差不齐地排成一个“U”形，老钟住在左侧中间，他家的右下方现在还住着一户人家，是个村里的老光棍。站在老钟对面的崖背畔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老钟家的院子。坐东面西的三面土窑洞，接了个砖窑口子。经年累月的窑背上长着一丛丛圪针树，蓬大的一团，有一些鸟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叫得一阵，又突的一声飞到一边去了。院子里靠墙处堆放着一些零乱的柴火，旁边建起了一个玉米仓子，堆满了玉米穗，大约怕鸡雀觅食吧，又在其上纵横压着些枣刺。靠墙外侧种有几株向日葵，一个个已被割掉了头，没精打采地歪着身子。
小董在崖畔上站了许久，只见老钟两口子从家里出来了，锁了门。男人拉了辆架子车，女人拿了几件家具放到了车上，婆姨、汉一边说着话，一边拉着架子车相跟着从坡底上来了。在他们的身后跟着一条蹦跳着的黄毛小狗。
看到这架势，小董知道他们是要到地里去了，提着的一颗心就略略放了下来。
老钟两口子上地去了，小董一个人在窑畔上思量着，觉得这样明晃晃地面对面站着监视终究不是办法，他就沿着窑背畔往前走，忽然间，发现了在人家半窑背上蓬长着的杂树丛里有一只松鼠窜来窜去，松鼠看见他了，却并不害怕，只是一路沿着杂树枝跳跃着，前行着。小董一时觉得有趣，就跟着它走，这样，走得一会儿，松鼠不见了，小董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可靠并且隐蔽的观察点。这也是一户人家废弃的院落，窑面上长出一些圪针、椿头与土梨枝，枝条头朝上杂生着，又相互掺杂在一起。但在一个低缓处，交织着的枝条露出一个恰如“心”形的形状来。隐藏在这些杂树后，就可以居高临下把对面老钟家院子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怎样能观察到人的一举一动呢？蓦地，小董想到了自己藏在箱底的望远镜。在大学期间，学校有天文小组，小董曾是其中一员，迷恋过谜一样的墨蓝色的遥远的太空。在课余时间里，尤其是夜间，他把很多时间都花费在这上边，端个望远镜，呆呆地望着太空，一望就是几个小时。但自从毕业后，因为要打工，要找工作，要复习考村官，考公务员，所以自是没了这份心思，望远镜则被他锁到了箱底。现在，他忽然想起了望远镜，这下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说寻就寻，他连忙骑摩托回到了镇上，翻箱倒柜拿到了望远镜，又买了一箱方便面，买了两条烟，到下午四点多又重新回到了烟山村。回村的时候，他特意路过老钟两口子的地，见老钟正拿个锯忙着修剪苹果树，而刘五朵呢依旧是穿着一件大红袄，脸拉得老长，正在把老钟剪掉的那些枝丫一个个从地块里清理出来放到公路边的架子车上。
估计今天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村官小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晚上，张志学没回来，小董一个人住在他家。住处有了，吃的有了，喝的也有了，张志学爱回来不回来，都行。
吃了两袋方便面，他打开电视，电视上的气氛却不同往日，播音员个个充了血似的，声音也较往日高了几度。
各个台正放着一次会议的开幕式，国歌奏起，人们全体起立，一个个表情严肃。接着有一个人在做报告，掌声长久不息。小董看了看，觉得无趣。就到村里的常工家里去，常工正在跟几个人打麻将。他看了两圈麻将，又转回来，此时天已黑透夜已静，小董悄悄地提着望远镜出了门。他来到白天选好的那堆杂树丛后，伏下身子，只见老钟家的灯亮着。端起望远镜，透过窗玻璃，老钟家的一切就拉到了眼底。他竟然看到了令自己奇怪的一幕。只见老钟和刘五朵两人已上了炕，和衣钻到了被窝里。老钟的枕头旁散乱地放着一叠纸，他正忙着拿笔写着什么。刘五朵被子上压着件大红袄，两只胳膊外裸着，给老钟指画着什么。两人头凑在一起说一阵，老钟就在纸上写一阵。在老钟旁边还有一本厚厚的书，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小董猜测应该是本《现代汉语词典》。因为时不时老钟都要翻一下，似乎是查某个字的写法。看到这幅情景，小董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本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知道这些庄稼汉们在旷日持久的劳动中或劳累中早已忘记了读书是什么，即使小学或初中学得一些字，也早已在繁忙的劳作中忘记了。没有一个家里会有书，也没有一个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书。在于他们，偶尔的农闲除了喝几杯以外，娱乐主要就是看电视与赌博。而现在，在这样夜深人静的夜里这两口子竟然在一起商量着，在查着字典，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这一切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写告状信，在写上访材料。
看来镇长说得没错，这两口子真的要上访哩。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小董感到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分量。他学着副镇长的样子敲着自己的脑袋，一遍遍地给自己提醒道：小董呀小董，你这回可要操心了，这可是项政治任务啊。
第二天清晨，小董正在睡梦中，客车的喇叭声将他惊醒。他睁开眼睛，一时却不知身在何处。又听得几声客车长鸣，他意识才清楚了。这是路过烟山村的早班客车，每天到十二点的时候还有一趟，每到村里了，喇叭声就会长鸣。小董听见了，忙穿衣起床，顾不得洗脸，就出了院子。只见客车停在村中央的一棵槐树下，喇叭声还在响着，他搭眼一望，见客车上有几个人影，都冷得瑟缩着脖子。走近看，发现靠窗的一位女的竟然穿着一件大红袄。他心里蓦地一沉，就想到了刘五朵的那件大红袄。
再走近了仔细看，车上坐的却并不是刘五朵，而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生，身材不如刘五朵的壮，脸盘不如刘五朵的大。小董长出了一口气，返身往回走，但就在他要回到张志学家门口的当儿，听到背后有了声音，扭头看，却见刘五朵急急忙忙地从坡底上来了。她依旧穿着那件大红袄，身上赫然背着一个男式的黑皮包。一边走，一边嚷嚷着让客车等等她。不耐烦的客车司机瞅见了，发动了车，吆喝着让她快一点儿。刘五朵一边应着，一边碎步跑过去挤上了客车，不想，由于匆忙，人进去了，皮包却夹在了车门外。就又叫喊着让司机开了门，这样，不一刻，客车就摇摇晃晃地从小董身边过去了。
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了，她还是要上访了。村官董止远心里一沉，脑子一激灵，连忙先回到屋里，把被子叠了，尿盆倒掉，拿上自己的包，锁好了门，发动摩托就往村子外奔。
在路上，他打电话把情况给孙副镇长做了汇报：刘五朵要进城了，刚在村里坐的班车，穿得比较齐整，背个男式黑皮包。
孙副镇长大约刚起床，答话先是朦朦胧胧的，后听到小董语气紧张，当即也紧张起来。在电话中急急地说：赶紧监视，紧紧跟上，摸清她的动向，有情况及时汇报。
小董跨上摩托时，客车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加大马力，沿着盘山公路往前冲。一会儿，孙副镇长的电话却打来了，问：客车什么时间到县里，车号多少，刘五朵什么长相？
脸盘大，身坯子比较高，留齐肩短发，穿一件大红袄。牙有点儿龇，笑起来牙垠外露。小董在电话中说。
你先跟上，到了县城马上和我联系。孙副镇长说。
摩托前行了有半个多小时到四十分钟，就撵上了客车。小董不紧不慢地跟在客车后，因为客车村村都要停，为了监视刘五朵，小董也就只得配合着客车，速度时快时慢。
客车走到阳湾村口的时候，又一次停了下来，这时小董的摩托已超过客车了，他就在前边一转弯的宽敞处停了下来，等客车。这时却意外地看见客车停了，一个大红袄从车里下来了，踏上了去阳湾的路。会是刘五朵吗？等着班车晃晃悠悠地从小董身边再次擦肩而过时，小董注视着车里边，只见车内已不见了刘五朵，这样小董确定了刚才那个在阳湾下车的女人正是她。
瞅着大红袄越过一条小桥，拐进了阳湾村里，小董拨通了孙副镇长的电话，再次向他进行了汇报。
孙副镇长在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松了一口气，沉默良久，说：小董，你回村吧，继续监视老钟，这里你就不用管了。
听到这话，小董也长出了一口气。这时虽是清晨，虽然小董骑着摩托，但他发现自己的额头竟然有了细细的汗珠。后脖颈处的头发竟然湿淋淋的，他抹了一把汗，放松了心情蹲下来抽了一支烟。
大红袄消失在了阳湾村里。
紧张的心情松懈下来，小董心情有些懒散，在这里歇得一会，发动了摩托，准备回烟山村，但就在他刚要起身的当儿，这时手机却响了，他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快点过来接我。一个女的声音，电话里理直气壮。
你是谁啊？小董问。
春天。
哦，小董忽然明白了。春天是今年夏天和他一起招到双良镇的村官，双良镇也只有他们两个，春天包的是阳湾村。两人虽在同一个乡镇工作，又是一起招的村官，但由于不在一个片上，接触并不多。另外，在小董眼里，她觉得春天胖乎乎的，一张娃娃脸，长得并不好，可她自我感觉却非常好，说话理直气壮，开会下乡总有发不完的短信，聊不完的天。现在这刘五朵进入阳湾村了，按照属地管理原则，自然就轮到春天这个村官出马了。
你在哪儿呢？
镇上啊，还能在哪儿？春天话里似乎有气。
那你等着吧，我就来。小董说。
都怨你，连个大活人都照看不住。她哪儿不能去啊，净往阳湾村瞎跑什么。春天在电话里抱怨着。
听得春天这口气，小董面前马上就浮现出了她那张胖乎乎的娃娃脸来，不禁为她的孩子气感到有几分好笑。
我都恨不能把她绑住呢。小董说。
一面这样说了，一面小董就往镇里赶。在镇政府门口她接到了春天，春天满脸不高兴，嘴噘得老高。一路坐着小董的摩托，她也不说话，离小董老远，屁股几乎坐到了行李架上，仅用一只手扯着点小董的衣襟，另一只手则紧捂在自己胸前，这架势似乎是故意不让每一次颠簸时自己的胸脯靠近小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