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民办老师一起种下西红柿、毛豆、丝瓜、南瓜和辣椒、土豆,种植这些植物的过程中,民办老师告诉我他姓柳,没考上大学,所以来到丹桂房教书。他还告诉我,他有一位很要好的女同学,叫小琴,考上大学了,在杭州念书。所以,杭州就成了他最向往的地方。
春天不知不觉就要过去了,每次赶着牛走过学校门口,总会看到一位孤独的年轻人在写粉笔字,在敲钟,在教学生们读课文或是做混合运算。他的脸渐渐黑下去,眼睛里装着的不再是多愁善感,而是坦然面对生活的目光。
他一直都没考上大学,但他为自己也为小琴拼搏过,这就够了。多年以后,他娶了丹桂房一名普通女子做妻子,生下了两个孩子。多年以后,他的庄稼活干得得心应手,粗俗的玩笑也常挂嘴边。多年以后,我忽然想起了一部叫《凤凰琴》的小说,想起了民办教师的春天。村子是一扇篱笆门,有人出去也有人进来,吱吱呀呀的过程,原来就叫做人生。
我们在冬天眺望春天
有一种东西是不会老的,那就是季节。四个季节轮番上场,像接力跑一样,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明明还是蝉声如织的夏,转眼又到了白雪皑皑的冬。
四季的轮回中,一个懵懂少年一下子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一个妙龄少女一下子成了腰背佝偻的老妇。他们在墙边晒太阳的时候,一大群孙子孙女或是曾孙子曾孙女在脚边缠来绕去,那就是他们看得见的业绩。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降临,告诉我们真正的冬天到了。昨夜屋檐结下的尺把长的冰凌,像刺向大地的一把把尖刀。村庄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躲在厚厚的雪下面生活,只有不怕冷的狗会用四条短腿在雪地上印下一串串的梅花印。
落雪的日子,只有河水是热的,河面上冒着氤氲的水汽。江南的冬天,流动的河水是不结冰的。我和父亲用网去打鱼,打了鱼分给村里人,让他们在冬天也能喝上热辣辣的带点姜味的鱼汤。喝鱼汤的日子简单而快活,我和父亲因为村里人的赞扬而感到异常的满足,于是在每一寸雪融化的声音中,踏着潮湿的泥土走向河边。我们把打来的鱼送到村里最老的老人的家门口,这是一个叫朱德的杭州人,新中国成立前避人追杀逃来的,并且做过几年和尚。他没有子女和其他亲人,一个人守住的是一盏黄灯几卷破书,还有无边无际的寂寞。岁月多么像一条虫,咬去他的青春,咬得他遍体鳞伤。我恭敬地向这个客居丹桂房的外乡人献上鱼,并且深深鞠了一躬。
寒冷的冬天,我和父亲并不寒冷。不久,朱德死了,他像预先知道自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似的,赤身裸体地裹在一床新棉被中。全村人都主动地帮忙,村里出了一些钱,买了一口棺材。浩浩荡荡的队伍,为一个长者送葬。
雪融化了,朱德,他也就和雪一起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像一棵草、一条虫子的死亡,这是生命的回归。
漫长而又寂寞的冬天就要过去,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丹桂房的田野、村庄和河流。我们站在冬天,眺望春天。谁家的牛发出第一声春的牛哞,谁家的小姑娘第一个穿上春装,谁家的小媳妇第一个在春天里回娘家,谁家的小子第一个在春天里露出黝黑的胸膛。父亲已经在院子里拆洗农具,他是我学会做农民的师傅。我们一起赶着牛去河边时,牛一不小心踩住了冬的尾巴。冬哇哇大叫遁远了,这时候,我们就看见了一下子冒出来的花花草草和一摊的绿、一山的绿、一坡的绿。如果我们是树,我们的身体就又多长了一圈年轮。
我们眺望春天,就像站在土埂上眺望远道而来的姑娘。
群鸟飞临村庄
一直以来,村庄都被鸟群包围着,吸引它们的是一棵棵粗大的绿树。特别是村东头那棵巨大的樟树,它的树洞里,能容得下几个孩子。黄昏时候,各家的烟囱争先恐后冒烟了,好像搞竞赛似的。这时候,群鸟开始飞临村庄,栖息在树丛中、屋檐下。最多的当然是麻雀,我家屋檐瓦楞里,就栖息着不少。
它们的家小而温暖,它们的生活平凡而幸福。它们在春天里带领孩子们学飞翔,多么像父亲在田里手把手教我插秧。
后来一棵棵树被伐倒,一幢幢高楼建起来,村庄将要失去村庄。就连天赐,这么忠厚老实的人,他也用利斧放倒了村庄里最后一棵枣树。村里那棵巨大的樟树,是被只有一只眼睛的吴大保住的。面对利斧他紧紧抱住樟树,他说,先砍我吧!先砍我再砍树!村里人不会在乎树的生命,但他们在乎吴大的生命。我们用两只眼睛看美丽的村庄,吴大却只有一只眼睛。但他站了出来,像刘胡兰一样对他们说先砍我吧!
鸟儿离开了美丽的村庄,它们的迁徙从一声声哀鸣开始。我用目光和它们告别,目送它们飞过我的村庄我的田野,我的青山和河流。然后我和父亲在通往镇上的土埂上栽树,在房前屋后栽树。我们希望这些树长出巨大的树冠,成为过路鸟儿歇脚的凉亭。
我很爱我的村庄,爱得热泪盈眶矢志不渝。所以我得尽努力使村庄更加像村庄,比如栽下树,比如把村庄的某条道用卵石铺成蛋子路,让人们下雨天也不容易湿鞋。
我等不到群鸟飞临村庄,只在某一天锄玉米地时,一只鸟停在我的肩头。
那时候我戴着草帽,心情激动,左顾右盼的鸟儿一定听到了我怦怦的心跳。
我希望的是,鸟儿别因为误把我当成稻草人,才肯栖息在我的肩头。
一个人和一座村庄
我去网鱼的时候,村里人都说我多么像一个傻兮兮的渔民。我去山上砍柴的时候,村里人都说我像程咬金,因为程咬金的武器就是斧头。我扛着一把锄头去田里给禾苗们放水的时候,村里人都说,看,这个穿破衬衣的人多么像一个游击队员。我站在田野里,用口哨呼唤风呼唤季节轮回的时候,村里人说,这才是一个标准的养蜂人。我戴着草帽锄禾日当午,我施肥拔稗耘田锄草,在春天里给四季豆搭了架子,给辣椒上足肥料,给西红柿竖起了支杆。
没有人说我是个农民,但是,我比任何农民更热爱自己的村庄和庄稼。
其实在村庄里我是个很懒散的人,我经常在路廊里和路过村庄的小贩们攀谈,听老人们讲以前树林包围村庄的事。有时候我会在溪边帮洗床单的女人们拧干床单中浸着的水。有时候,我还会躺倒在村子里那棵大樟树下的青石板上。村里人用奇怪的目光看我,他们说这个人真懒惰。
木木是我养的一条狗。许多时候我带着它去河边,一坐就是半天。木木是一条很安静的狗,它多愁善感的目光总会抛向流淌不息的小河。我知道它在狗中,一定是一只诗狗。它吠叫的声音我们听不懂,或许它在说,村庄多么美丽/鸟儿飞翔/狗们歌唱/我看中了母狗小花……
我将草帽抛向远方,木木就会帮我衔回。我去田里看秧苗的长势,木木也会跟在我身边装作很在行的样子。它还喜欢捉老鼠,其实那并不是它的本职工作,所以我就一直认定,木木是一条热爱生活的狗。
我一度看上的邻居小花嫁给了邻村的木匠,小花的父母说我不务正业,居然一手擎着油灯一手写文章,难道想做江南才子唐伯虎。为此我伤心了整整一个夏天,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写下心中所想的文字,它们多么像我种下的庄稼,一忽儿绿了一片,一忽儿又绿了一片。我还想如果收成好的话,我会向父亲要一笔钱去外地走走,并且带上我的稿子送到各个编辑部。因为文化站里那位戴眼镜的老师说现在编辑一般情况下是不看自由来稿了。
在村庄里我交下了不少朋友,铁匠来的时候,我会帮他拉风箱,红红的火光中铁匠给我打了一把弯刀。木匠来的时候,我帮他一起锯木,并且一起抽一种叫作“金猴”的香烟,为此,他给我做了一条小木凳。爆米花的来了,我给他到处喊叫招徕生意,所以,他送我一小袋爆米花。戏班子来了,我帮忙搭台,但班主不可能送给我演戏的姑娘,班主只送给我三个字,谢谢你。
我知道他们的生活其实和我一样清苦,但却很快乐。我也是,快乐得像一个疯子。
许多年后我就到了三十岁,三十岁以前我出过一趟远门,又回到了丹桂房。三十岁是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年龄,我守着的却仍只是几亩薄地。我打算开一间杂货铺,但我不会丢掉锄头。我依然希望有一天锄头柄上会停着一只飞累的小鸟,或者蝴蝶也行,要不然,蚂蚁也行,我的生活就会五彩斑斓。
木木有些老了,它老是站在高坡上用老气横秋的目光打量它的村庄。有一天它陪我散步时,突然倒在土埂上死了。我将它埋在田里,那里来年会长出玉米、大豆或其他一些什么,还有就是齐崭崭的希望。它陪了我这么多年,也是村庄的一员,于是三十岁的我向一条十三岁的老狗深深鞠躬。昏黄的夕阳中,只留下一个人和一座村庄的剪影,多么美丽。
冬天的一些事情
风吹院门
我在院里劈柴的时候,寒风开始一阵一阵地吹着院门,院门就在风中吱吱呀呀地歌唱。父亲在院子里喝酒,他穿着一件略显破旧的棉衣,他不是一个酒鬼,但是他却选择一个冬天的午后坐在院子里喝酒。我把劈好的柴码在屋檐下,这些柴火总是让我联想到温暖和熊熊的火光,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身上开始冒出一阵阵热气。妹妹站在屋檐下,她总是侧着身子梳头,她的那面小小的圆镜是我送给她的,我从镇上的供销社里买回这面圆镜是因为镜子背面有一幅很好看的图画,图画上一个古代的女人扛着一把锄头去葬花。
父亲看了圆镜背后的画说,这一定是一个古代的女农民,但是她那么瘦的肩怎么会扛得动锄头呢,父亲一有空的时候就开始想这个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了圆镜背后的画说,从这个女人锁得那么深的眉头来看,一定是患了忧郁症,大概是她的老公不要她了,或者她的老公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赤脚医生说这话的时候,浑身上下充满一股药品的味道,我说赤脚医生是什么意思,你没有赤脚怎么大家就叫你赤脚医生呢。赤脚医生搓着手说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赤脚的医生,但是叫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赤脚医生。他的回答让我和父亲在院子里大笑起来,我们的笑声震落了院里枣树上的一些叶片。那个姓黄的高度近视的大学生到我家来串门的时候,告诉我圆镜背后的那个女农民是姓林的,大家都叫她林妹妹,她是苏州人。
那时候我站在院子里想,苏州的女农民都打扮得那么漂亮,苏州的城里女人就更漂亮了。
妹妹从不去管那个女农民是谁,妹妹有一把牛角的梳子,每天清晨穿着花衣裳的她就在屋檐底下梳头。妹妹的头发略略有些黄,我一直以为她的头发黄与营养不良有一定的关系。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寒冬迈着一双细脚悄悄走进了丹桂房,走进了我家的院子,很像是鬼子进村的样子。
红辣椒已经挂满了院墙,玉米棒子也上了墙,腊鸡腊鸭挂在厨房里,几只鸡经常偷偷溜进厨房抬头看那些腊鸡腊鸭,它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还在一起玩耍一起争食的同伴,怎么一下子脱光衣裳黑不溜秋地被挂了起来一动不动。风一天比一天紧了,村庄通往外面的大路上很少有人,最多看到几辆自行车飞快地掠过,像一片瘦弱的叶片一不小心被风刮走一样。冬天来临的时候,父亲喜欢坐在院子里或者屋檐下,有一天父亲让我在院子里陪他喝酒,他高兴的时候会唱“打虎上山”,但我总是对他能否上山打虎持怀疑态度,他不过在去年春天的时候当着我的面打死了一条锄头柄粗细的蛇而已。妹妹给我们端上花生米和豆腐干,还有炒黄豆,还有几个煎蛋,我一高兴说妹妹明年我再送你一面圆镜。我是一个不会喝酒的人,三口酒下肚我就觉得自己特别热,像是从冬天回到了春天一样,当父亲再次唱起“打虎上山”的时候,我脱掉棉衣在院子里龙腾虎跃起来。那个冬天我在院子里喝醉了,父亲也喝得差不多了,他大笑着指着我说,这个人喝醉了这个人喝醉了。这时候风越来越紧,院门在风中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赤脚医生搓着手出现在我们家院子里,他喝掉了我们喝剩的酒,然后他像一个诗人一样对我们说,你们看看,风吹院门,风吹院门。
风吹院门的时候,也吹起了父亲略略花白的头发。
腊月的颜色
腊月来临的时候我开始变得忙碌起来,因为忙碌我变得异常高兴。冬闲的日子,大家都背靠晒场上生产队那一溜老土墙,边晒太阳,边谈论国家大事,只有我是忙碌的。已经下过一场雪了,雪刚刚融掉,第二场雪随即也降临了。
我知道接下去的,至少还有一场春雪。春雪融了以后,地下的种子才会复苏,地下的虫子才会有力气鸣叫和爬到地面上来。
丹桂房被厚厚的积雪淹埋了,到处都是白晃晃一片刺得人的眼睛生疼。
昨夜的一场大雪过后,村里又有一个老人死了,这些平常的时候穿着灰旧衣裳,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老人,总是选择冬天大雪封冻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