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去了,又一个去了,村子里总会一连去几个老人。如果挨过冬天,一般情况下,老人会健康地活到第二年冬天。如果再挨过一个冬天,那么老人会继续活下去。晚上我听到了后院竹子上积雪落地的声音,很沉闷的一声,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安静。雪夜让我的心很安谧,我太喜欢安静的雪夜了。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听到了茶茶的哭声,我就知道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她的公公一定死了。我叹了一口气,茶茶的公公是一个眼睛浑浊的老人,他患了白内障已经很厉害,走路的时候伸出一双手摸来摸去。现在这个老人不用再摸来摸去了,他已经完完全全跌入宁静的黑暗之中。我穿衣起床,打开院门的时候果然看到穿着雨靴的茶茶的儿子站在我家院里对我说,海飞,我娘让我来请你帮忙。
一直以来我都是丹桂房最勤快的小工,谁家的儿子讨老婆,谁家的女儿要嫁人,谁家里的老人大去了,谁家的新屋上梁了,谁家的小孩满月了,都来请我。我托着菜盘在八仙桌之间快速行走的步法,很像武侠片里的凌波虚步。我那么喜欢做小工是因为我喜欢热闹,我会看着那么多的人在老人面前使尽力气拼命挤出三滴眼泪,我会看道士们做道场的热闹场面,我还会在为老人送行的时候自告奋勇地去举幡。一路上哀伤的笙乐在风中飘荡,纸幡花圈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一路的积雪被踩得污浊不堪。二踢脚在空中沉闷地炸开,我们为村里一个生活了七八十年的老人送行。
腊月的颜色是白色和红色,村里人总是把喜事也安排在腊月,那个叫六产的人,他是一个写毛笔字的高手,他总是喜欢送给人家一些门联。六产送门联的时候会叫上我,他不叫我海飞,他叫我小铜锣。他说小铜锣你和我一起去送门联吧。我和他走了一家又一家,为他们贴上门联,并说一些祝福的话。
见到那些长辈,我会很恭敬地鞠躬,并且告诉他们我是村东头那个叫仲根的人的儿子。他们会长吁短叹一番,说天哪日子怎么过得像电一样快,明明仲根还是一个愣头青,他的儿子怎么也已经成愣头青了。听了这话我会在阳光下恣意地大笑。
我们把那么多红红的门联贴遍了丹桂房,丹桂房才有了一种腊月的意象。
我的叔叔是个吹唢呐的高手,村子里的人不叫吹唢呐,他们叫吹梅花。叔叔为人家去吹梅花的时候,我通常会跟着去那户人家做小工。大家都说,你们看你们看,大路上穿着破中山装走过来的那个人是我们村子里最有名的小工。
听了这话我也会很高兴,我端菜,我上酒,我送烟,我还在喜席正式开始的时候,在那户人家院子里狠狠地放一通二踢脚。那时候我学会了一生之中唯一的粗话,我说他妈的,他妈的我放你个二踢脚。
一位远房姑妈看着我端菜的勤快样子,走到我面前看了我很久说,这不是仲根的儿子吗,马上也可以讨老婆了。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一转眼,看到院子外面,到处是白茫茫的雪。在丹桂房的冬天,腊月的颜色是红与白。
像猎人一样生活
冬天来临的时候,大吉开始忙碌起来。大吉擦亮了枪,穿着旧军装,带着一条猎狗上路了。夜半时分我们总是能听到清脆的枪声从山上传来,那是大吉打中了一只角鸡、一只野兔或者其他什么小东西,或者只是大吉放了个空炮。大吉是个喜欢吹牛的人,他总是说他在部队当兵的时候一共打死过十八只老虎。我们总是不相信大吉的话,有一次大吉醉了的时候终于说了实话,他在部队进山的时候,一共打死过十八只野兔。
大吉喜欢带人上山打猎,但是许多人都不愿跟着他去。大吉说小铜锣你去不去,你去不去看我打老虎。我后来跟着大吉上山了,山上是白茫茫的积冬天来临的时候,大吉开始忙碌起来。大吉擦亮了枪,穿着旧军装,带着一条猎狗上路了。
雪,往往是山上的雪还没融化,第二场雪随即落下。我们选择了一座叫“彩仙”的山,选择了一个叫“百步界”的地方。大吉的猎狗跟在我们的身后,这么冷的天它居然一路都吐着舌头,我真害怕它的舌头会受冷而生了冻疮。松鼠在冬天不好好待在窝里,张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树上蹿来蹿去,不时地弄下一篷篷的积雪。大吉走路的速度很快,老是把我落下来。他举枪瞄准的姿势看上去像一个打入敌人心脏的孤单英雄一样,几声枪响过后,猎狗为他衔来了几只野兔。
后来我不愿再跟在他的身后了,后来我躲进了看山人的屋里。看山人为我们烧野兔肉吃,看山人叫茂,大家都叫他茂。茂是个四十多岁的没有老婆的男人,茂给我倒上了白酒,我们不再去记挂大吉和猎狗,我们在茂的屋子里生起了火取暖,我们喝酒取暖,我们吃野兔肉取暖,我们在寒冷的冬天已经感觉到很暖和了。夜半时分我和茂挤在一张温暖的床上,屋中央的火炉发出闪闪烁烁的光,山谷里传来了枪声,传来狗的叫声。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打开看山人的屋门,突然看到一个雪人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身上有许多的血污,他看上去很疲惫,那条猎狗支着一双耳朵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我看到了一只二百来斤的野猪,躺在雪人的面前。雪人说小铜锣我是大吉,我打到了一只野猪,你看到吗我已经遍体鳞伤了但是我打到了一只野猪。我叫醒了茂,我和茂一起抬着野猪下山。我终于知道一个优秀的猎人,可以打到无数只野兔,但不可以一辈子只能打到野兔。
大吉回到村里的时候,一下子扑倒在晒场的雪地上,他累昏了过去。我和茂把野猪放在晒场上,村里人都来看一个叫大吉的人打到了和老虎差不多凶猛的野猪。我看到阳光就那么温暖地洒在大吉疲惫的脸上,这个吹了无数次牛皮的人,突然变得有些可敬。大吉一直像猎人一样生活,那么他一定会是个优秀的猎人。就像我一直像农夫一样生活,那么我也一定会是个优秀的农夫。
冬闲是一壶酒
冬闲的日子里妹妹在为自己织一条围巾,她还要为父亲织一双手套,为母亲织一块头巾,但是她不愿意为我织一顶帽子。妹妹坐在玻璃窗下,窗外是屋檐上倒挂下来的冰凌。我说妹妹,妹妹妹妹你为什么不愿为我织一顶帽子。妹妹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妹妹说以后会有人替你织帽子。
冬闲的日子父亲没有事情干,他给村里的小孩子们做了一副又一副的高翘。母亲没有事干,她帮村里邓村山下的敬老院去打扫卫生,打扫卫生的时候母亲一声一声地感叹,说自己以后也想住到这儿来。我也没有事情做,柴已经劈好堆好了,水缸里的水已经挑满了,米和谷也堆满了粮仓。无所事事的冬天我像一个冒充的干部一样在村子里转悠。我穿着旧中山装和一双表哥送给我的破皮鞋,反背着双手走路。我就缺一顶工人帽了,我看到村长就有一顶工人帽,要是戴上工人帽的话我就更像干部了。
许多女人聚集在蚕房里说话,男人们都找地方搓麻将去了,女人们在蚕房里生起火炉,然后围着火炉说笑话,嗑瓜子,织毛衣。我也一不小心蹿进了蚕房,我在蚕房里听她们讲那种比男人讲得还要黄色的笑话。我看到阿德家新娶的媳妇也在其中,她红着脸听着那些让人心动的笑话。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讨了女人,我的女人会不会也在这蚕房里和这些女人们讲黄色的笑话。我就想,阿德的媳妇等到明年冬天的时候,她一定也会不再脸红妙语连珠地讲出许多笑话。
女人们让我帮她们绕毛线,我帮这个女人绕一会儿毛线,又帮那个女人绕一会儿毛线,我连一句感激的话也没听到。黄昏的时候,那帮女人准备回到各自的家中去做饭,临走之前她们突然大着嗓门说,小铜锣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喜欢和嫂嫂们在一起,长大了不得了。这句话让我异常气愤,在我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时候,这批女人像一群叽叽嘎嘎的鸭子一样大笑着离开。
我站在蚕房门口,天正在一寸一寸地黑下去。这时候一辆中型拖拉机开到了我的身边,下来一些漂亮的女人。我知道她们是黄村来的戏班,明天晚上蚕房门口的大操场上梁山伯和祝英台就要在这个丹桂房寒冷的冬天化蝶了。我帮他们搬戏箱,那么沉的戏箱里面一定是些五彩缤纷的戏衣。那天晚上那个叫王大麻的班主请我喝酒,我们一共喝掉了八两白酒,王大麻子喝醉了,有女演员扶他去休息。我也喝醉了,女演员谁都不愿过来扶我,她们在轻声地议论这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老是喜欢帮人家干活,一定是个游手好闲喜欢蹭饭的人。她们这样的议论让我很气愤,我走出了蚕房的门一路摇晃着往家里走,并且很嘹亮地唱了一首叫哗啦啦下雨了的流行歌曲。走到半路的时候我扑倒在雪地上,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很寒冷,这让我感到害怕,但是我仍然不能自己爬起来。有人把我送回了家,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父亲站在我的床前告诉我,是姓黄的大学生把我背回来的,姓黄的大学生高度近视,在那么黑的天居然能把你背回来真是天数。那天起床后我直奔大学生的家,黄大学生正在院子里和他带回家来过年的女大学生一起看书。我说谢谢你黄大学生,一不小心说成了谢谢你大学黄生。黄笑了一下,女朋友也笑了一下,他们都戴着眼镜。黄大学生轻声说,冬闲是一壶酒,那么诗意的句子,让我在他家的院子里,一下子又被醉倒了。
冬春的日子
冬天还没有正式过去,春天还没有正式来临,但是大地已经转暖了,我把沉重的破棉袄胡乱扔在床上,在毛衣外边套了一件表哥送给我的皱巴巴的西装。我说,这是冬春的日子,已经来到。
妹妹老是说我是一个懒汉,不然的话为什么喜欢做小工,酒量不好为什么喜欢在人家的酒桌上喝酒,为什么帮那么多女人绕毛线,为什么跟着猎人去打猎,为什么还喜欢在剧团来演戏时跑前跑后,为什么喜欢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流着口水睡懒觉。妹妹很肯定地说这样的人不是懒汉就是无赖,对于妹妹这样的说法我感到异常伤心,她连一顶帽子都不肯给我织,居然还说我不是懒汉就是无赖。父亲说我不是懒汉,父亲说懒汉不是这个样子的,父亲说你免费替那么多人干活,你真是天下第一笨。但是父亲没有怪我的意思,父亲说话的时候,冬春的风已经开始急急地跑过他的额头,开始跑过妹妹的秀发,跑过我家院里的枣树和我家的屋檐。我说呀呀呀冬春来了,呀呀呀我的羊鞭在哪里。
一声鞭响,穿着单衣的我把家里的一群羊赶到了河边,河水哗哗地响着,河水里面有雪水的成分。阳光是那么温暖,像是一位春姑娘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你的脸。羊群在欢叫,它们见到了那么嫩黄的小草,就像一个光棍见到了一位娉娉婷婷的姑娘。我的身子骨里面好像也有种子在发芽,格格地响着,像是要向上拔节。我在河边的草地上躺下来,这时候我才觉得大地其实还没有完全回暖,但是我已经不愿意起来。我的嘴里含着草,我的鼻子里钻进了青草的气味。于是我开始一个一个地打喷嚏,我的身子就像要被一群蚂蚁瓜分,或者身子骨被一把锋利的刀子拆开来,慵懒得没有一丝力气。
河里有人在淘沙子,有人在捕鱼,有人在洗衣服,有男人女人的调笑,那么热闹,让我感到无比的开心。我走到河边,卷起裤腿走进河里,小鱼们纷纷围拢来轻啄的我腿,麻麻的。河水已经转暖,那么轻柔地绕着我的脚向下游流去。细细的沙子钻进我的脚趾缝,痒得我差点就要兴奋地骂娘。我手里挥着的羊鞭,就那么啪啪啪不停地响着。许多人都朝我看,许多人都开玩笑说仲根的儿子是不是癫掉了。我说大家都一起癫掉了,冬春的日子那么温然舒服,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癫。
我在羊群中间穿行,看它们认真吃草的样子,看它们善良的眸子闪动着圣洁的光芒。我抱起其中的一只小羊,我就那么一直抱着它,我想它的童年多么快乐,有山有水有草有这么好的一个牧羊人。我抱着它抚摸着它的皮毛,我一直笑吟吟地盯着它的眼睛看,我看到了小羊眸子里露出的淡淡的忧伤,是那么的美丽。后来我再一次躺倒在草地上,许多虫子爬在我的身上,它们在我身上唱歌,也许交配,也许打架,也许在不经意的时候咬了我一口,并且大笑着说这个懒汉被我咬了。我没有心思去管它们,任由它们把我的身子作为玩乐的地方,休息的地方,做巢或者用餐的地方。我看到日影渐渐西斜,我没有睡过去但是我已经做了一天的懒汉。
我看到了一双碎花裤子下面的脚,我顺着那脚往上看,看到了一件碎花衣裳,又看到了白净颀长的脖子,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两只长辫子。这是我漂亮的妹妹。妹妹撇了撇嘴说,我知道你就是这么一个懒汉,一天到晚就那么睡在地上。
我仍然没有起身,而是“啪”地挥了一下手中的羊鞭,我说冬春的日子多么惬意,就让我在河边做一回幸福的懒汉吧。
井边的碎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爱上了江南的井。
江南多水,也多井,我所居住的丹桂房,就有许多井。父亲说,我们也打一口井吧。在我现在的记忆里,父亲的话音刚落,院子里除了枣树以外,就多了一口井。可惜井水是微咸的那种,我突然想,人为什么把地球钻那么多的小孔,是不是为了让它透透气。
许多人家都打了井,许多人家就有了井边的碎日子。当然村里公用的几口井边,仍会聚满许多女人。她们像新闻发布官一样播报着村子里谁家的羊又生产了,谁家的牛真是懒惰,谁家茶园里的茶树绽了绿芽,谁家的春蚕又白又胖吃起桑叶的声音像是下了场雨,当然还会有男人女人的事夹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