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教育问题
李大钊
（1919年）
现代生活的种种方面都带着Democracy的颜色，都沿着Democracy的轨辙。政治上有他，经济上也有他；社会上有他，伦理上也有他；教育上有他，宗教上也有他，乃至文学上、艺术上，凡在人类生活中占一部位的东西，靡有不受他支配的。简单一句话，Democracy就是现代唯一的权威，现代的时代就是Democracy的时代。战后世界上新起的那劳工问题，也是Democracy的表现，因为Democracy的意义就是人类生活上一切福利的机会均等。劳工们辛辛苦苦生产的结果，都为少数资本家所垄断，所掠夺，以致合理工作的生产者，反不得均当的分配，断断非Democracy所许的。应该要求一种Democracy的产业组织，使这些劳苦工作的人，也得一种均等机会去分配那生产的结果。不但这个，人类的生活，衣食而外尚须知识物的欲望，尚有灵的要求；一个人汗血滴滴的终日劳作，靡有工夫去浚发他的知识，陶养他的性灵，他就同机械一样，牛马一般，久而久之，必把他的人性完全消失，同物品没有甚么区别。
人但知道那些资本家夺去劳工社会物质的结果，是资本家莫大的暴虐，莫大的罪恶，那知道那些资本家夺去劳工社会精神上修养的工夫，这种暴虐，这种罪恶，却比掠夺他们的资财更是可怕，更是可恶！现代的劳工社会已竟渐渐觉醒，我们常常听见他们有“一日工作八时”、“一周工作四十时”、“假期休工不停给”种种的要求。这种要求，在我们游惰性成的社会，必要是更表同情。可是他们的同情，未必和人家这种要求的本意一致，必以为少做点工，岂不快乐，那晓得这省出来的一点时间在人家正是工人的神圣时间，要拿他去读书，去看报，去补习技能，慰安灵性，非常的宝贵，那忍轻轻的把他抛弃呢？
凡是一个人靡有不愿脱去黑暗向光明里走的，人生必需的知识就是引人向光明方面的明灯。不幸生在组织不良社会制度之下，眼看人家一天天安宁清静去求知识，自己却为衣食所迫，终岁勤动，蠢蠢的像牛马一样不知道人间何世，这种侮辱个性束缚个性的事，也断断非现在Democracy的时代所许的。因为Democracy的精神，不但在政治上要求普通选举，在经济上要求分配平均，在教育上、文学上也要求一个人人均等机会，去应一般人知识的要求。现代的著作不许拿古典的文学专门去满足那一部分人的欲望，必须用通俗的文学，使一般苦工社会也可以了解许多的道理。现代的教育，不许专立几个专门学校，拿印板的程序去造一班知识阶级就算了事，必须多设补助教育机关，使一般劳作的人，有了休息的工夫也能就近得个适当的机会去满足他们知识的要求。战后劳工生活改善的第一步，就是这种补助教育机关的设备，我们预知战后欧美的书报机关，必将愈益扩张愈益发达，劳工聚集的地方，必须有适当的图书馆、报社，专供工人休息时间的阅览。英国这次社会改革的方案中也有改革村落生活的一条打算，各村均设一所大会堂，多设书报社，这真是应时的设施了。欧洲工人生活改善，而后必有新文明萌发于其中，像我们这教育不昌、知识贫弱的国民，劳工补助教育机关尤是必要之必要，望关心社会教育、劳动问题的人注意！
（选自华东师大教育系编：《中国现代教育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版）
民治的教育
恽代英
（1924年）
民国以前的教育，专制的、压迫的，不能自主自治的：因为皇帝时代的主人翁，就是皇帝，不是人民，所以那时代的教育，只是叫人服从君主，君主的一言一动，不论他对与不对，都应该服从，都应该顺受，不应该稍有反抗，所有一般读书的人，都只知道忠君爱国，只知道有皇帝，不知道有自己，也不知道有民众。民国成立了，教育还是从前的教育，大家脑筋里的观念也还是错误，所以并没有知道自己是民国的主人翁，自己应该自主自治，自己应该为民众服务。13年来国家的情势，没有改进，社会的程度，仍旧幼稚之极，就是因为这种错误观念没有改正的缘故。要改正这种错误观念，先要改正教育的主义，叫大家明白民国时代与皇帝时代的不同，皇帝时代的主人翁，就是皇帝，所以他的教育，要养成为皇帝做事，知道忠君爱国的道理；民国时代与此大不相同，主人翁就是民众，所以要大家明白自己的地位，知道自己的责任。换句话说，民国时代的教育，应是“民治的教育”，分析开来，有下面两层：
一、自主自治的教育
怎样使他们能自主自治呢？也有下面几层：
（一）独立思想
（二）独立行动
要养成独立思想，独立行动，先要使他勿受压抑，勿受阻止。从前的教育，儿童一有了独立的思想，一有了独立的行动，当教员的，就要压抑他，阻止他，说他不应该；其实儿童有儿童的事情，成人决不宜压抑他，也决不宜阻止他，他们到经验丰富了，自然也和成人一样，譬如走路，起初学步，总一蹴就跌，久而久之自然纯熟，自然能疾趋疾行。从前的教育，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的压抑，一味的阻止，或一味的爱护，决不肯循循善诱，使儿童的本能，发展到无限量；所以现在的一般人，办事能力不很丰富，遇有事情发生，不能措置裕如，就是这个缘故。实在讲起来，教师的职务，是在帮忙儿童，指示儿童，使儿童不发生大谬，不走入歧路，决不是压抑的，阻止的，替儿童走路的。所以做教师的人，应该时常考查他们，遇他们有能力不足，就应该帮他们的忙；遇他们有谬误，就应指示他们的误，使他们不致畏难，不致有大谬，不致入歧路为止。此外，就不应该再事过问，从前的教师，事事压抑，专事阻止，就是大大的谬误，这是我们现在应该注意的。
（三）使其自尊
（四）使其自信
有了独立的思想、独立的行动，还要叫他能自己尊重自己，自己信仰自己；不然，还是不行的。但是怎样叫他去自尊自信呢？那就要叫他知道自己是个人，从前的教师，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教他尊敬圣贤，尊敬师长，并不教他尊敬自己，只教他信仰圣贤信仰师长，并不教他信仰自己，所以一个儿童，一读了几年书，就忘记了自己是个人。这种观念，实在是大谬特谬的。所以现在的教育界，应当视学生如朋友，并且如尊敬的朋友，切不可再有轻视的表现，因为儿童的自尊习惯，完全在被尊的环境里养成的，倘然他所处的境遇，完全是被轻视的，一遇谬误，责骂随之，怎么还能养成自尊自信的人呢？并且像从前的教育，学生并没有错误，教师有时也要加以责骂，以致学生看自己，并不是个主人翁，是奴隶；看见了教师，好像老鼠看见猫一般，所以造就出来的人才，都是奴性的，无办事能力的，现在的教育，不应该这样，应该使他自知为中国的主人翁，并且还要叫他了解中国的事情。所以教师平日的陶冶，就要叫他自己做事情，不依靠人家，有时有了错误，也不要即加责备，应当缓言劝慰，譬如某学生做错了事，教师就应当说：“不要紧！不要紧！你的智慧很聪明，办事能力也很不差，不过稍微有些不对。”这样一来，他就高兴了，能勉力改过了，自己也不致轻视自己了。有时他的错误，竟致没法可想的，也要推求他的原因，看他究竟是家庭的关系，或是其他环境的关系，寻到了他的原因，就从原因上设法补救，那末他的教育，容易有效果，学生就有自尊自信的习惯了。现在的教员，对于这一层，也没有明白，往往要驾驭学生，其实这也是个大大的错误观念，因为驾驭两字，是用在牛马身上的，学生既非牛马，怎样可以驾驭呢？所以现在的教育，应当循循善诱，使未入轨道的学生，渐就轨道，变成自尊自信的人，这是办教育的人应当注意的！
（五）使其练习团体生活
共和国家是多数人组成的，所以个个人是主人翁，个个人应当办事，既然个个人办事，就个个人应当说话，个个人应当负责，并且还要虚心下人，遇有相左，亦不应即生意见。这是因为从前的学校，学生没有自治的组织，一有问题，就完全取决于教师，以致造就的学生，即没有办事的能力，更没有团体生活的习惯。将来出外应事，既不能应付裕如，并且意见横生，越弄越糟，这就是皇帝时代遗传下来的教育所造成的，因为这种学校的内部组织，既像专制时代的君主国家，那末教师、校长，就好像一个皇帝，学校中的一切事情，均由校长、教师专断，学生哪里再有办事的机会呢？办事的机会既少，办事的能力即无从养成，并且同学接触的机会一少，学生就在书本上做工夫，哪里再有练习团体生活的机会呢？所以现在的学校组织，应该像一个共和国家有立法、司法、行政等机关，使学生在这小国家里练习各种团体生活养成各种办事能力，将来到社会上，才能够尽主人翁的责任，不然，怎样能恰像主人翁的身分呢？
二、养成为民众服务的人
从前皇帝时代，皇帝就是一国的主人翁，所以那时的教育，只要使大家知道忠君报国，换句话说，就是只要使大家知道为皇帝服务，旁的像民众和社会的事情，可以完全不管；所以教育的要义，要叫大家明白君主有如何的威严，君主应如何的尊重，如何的敬仰，使大家对于君主，看得至尊无上，那才算尽教育的能事。现在却不能这样，因为主人翁已经换了，大多数的民众，就是民国的主人翁，所以现在的教育，应该叫大家为民众服务。但是要他们为民众服务，也有几层应该叫他们晓得的：
1.使其尊敬民众
从前的人，有一种错误的观念，往往把士、农、工、商四民，看得有等级的，好像做士的人，应该尊敬的，做农、工、商的人，应该轻视的，其实士、农、工、商，何尝有尊卑贵贱之可分呢！并且士为民众养护的人，应该为民众帮助，而这一辈做士的人，非但未曾为民众帮助，而且反轻视这养护他的恩人，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到了现在时代，与前不同了，从前是专制，现在是共和，专制时代，主权在君主一人，共和时代，主权在民众，所以现在大多数的民众，更无尊贵卑贱之可分，那么农、工、商各界，出了血汗换来的钱财，养护了我们，付托我们办教育，及其他各种事业，我们怎么可以不尽职呢？并且我们既由他们供养，那么他们简直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怎么还可以轻视他们而自以为高贵呢？然而现在一般读书的人，尚有这种错观念，所以有了知识，并未尝为民众办事，民众也并未尝得到他们的好处，而他们却自以为高人一等，遇有农、工、商等，冒犯了他，他就非骂不可，非严加责备不可，这实在大错而特错的。因为皇帝时代，读书人做的事情，是为皇帝，所以觉得高贵；现在读书人所做的事情，是为民众，民众是一律平等的，哪里还觉得尊贵呢！
并且受了民众的养护，自己又是民众的一个，那么所做的事情，也是应尽的义务。
所以我们对于民众，非但不应该再轻视他，并且要表示相当的尊敬，这是我们应当注意的一点！
2.使其了解民众
其次，要叫大家明白农民、工人的情状。农民、工人的情状，同我们一样随时变迁的，我们从前读的，是二千年的老书，现在却不然了，读的多是东西洋的书籍了，情状不是大变吗？所以我们晓得现在农民的情状，也决不是以前农民的情状，现在工人的情状，也决不是以前工人的情状，应当想法子，了解他们，方才可以同他们办事。有人说：“现在有许多学生，是农民、工人出身的，他们对于农民、工人的情状，已了如指掌，可以不必另外教育。”但要晓得他们所知道的，是个人的，一种社会的，非一般民众的，我们倘使不去特别教育他，训练他，将来怎么叫他们为民众办事呢？从前有许多学校，天天讲唐虞三代怎样盛怎样兴，却不讲近代的国势怎样衰怎样弱；外交怎样失败，内政怎样紊乱，更是学校里所讲不到的。所以学校里的学生，只知道唐虞三代如何如何，却不知道近代衰替的原因，至于上海的租界怎样，吴淞的商埠怎样，更是他们所不明白。这样对于社会不了解，将来怎么为民众办事呢？即使做了事情，又怎么会得合民意呢？所以现在办教育的人，要叫学生了解民众情状，也是应当注意的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