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在老家看民间剧团演的婺剧《断桥》,小孩子喜欢凑热闹,觉得白蛇和青蛇背上插着两把剑很威风,当双手举起水袖披裙时,造型怪好看的;时隔三十年,当我通过视频看到老版《断桥》时,仿佛是久别逢老友,深深地被这曲缠绵悱恻的爱情悲歌所吸引和沉醉。比起誉满菊坛的新版《断桥》,心中不免漾起一丝惋惜之情,于是想起了两个字:“戏”与“技”。
说起戏,总离不开技,传统戏曲表演的“四功五法”,蕴含了许多技巧,无技不成戏,所以叫“戏不离技”;说起技,更离不开戏,因为这些外在的技巧,只有通过内在的感情,才能演绎有血有肉的人物,感动观众,所以叫“技不离戏”。“戏”与“技”虽然是相辅相成的,但不能等量齐观,毕竟技巧是外在的,戏情是内心的,戏情为主,技巧为宾,技巧是为戏情服务的。我们不妨把“戏”与“技”作为圭臬,来衡量一下新老版本《断桥》的成败得失。
老版《断桥》是一出缠绵的情感戏。三个人一台戏,白蛇、青蛇和许仙之间的感情,复杂微妙。许仙对白蛇有爱,所以“下金山,越过了重重峻岭,寻娘子,哪顾得崎岖难行”,更有悔和愧:“想我与娘子恩情非浅,悔不该听信法海之言,私上金山烧香,连累他们受尽苦楚”;对青蛇是心存恐惧,担心不肯轻易饶恕自己:“怕只怕,小青儿不肯轻饶人”。青蛇对许仙的恨,是恨铁不成钢;对白蛇的爱,既是姐妹之情,更是忠心护主。最微妙和复杂的是白蛇,一边是深深挚爱的丈夫,一边是患难与共的姐妹,当青蛇对许仙怒目而视、举剑相向的时候,像夹心板一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成为感情戏最丰富、也最难演的一个角色。对于负心的许仙,白蛇和青蛇的态度迥然不同,如果青蛇是金刚怒目式,那白蛇是慈眉善目式。在许仙出场之前,白蛇足足用去了十五分钟,淋漓尽致地表达对许仙的哀怨之情。当许仙出场之后,因为白蛇心中还有爱,更像一个母亲对做错事的儿子、大姐对不懂事的小弟:“我和你,风雨同舟结成婚,同甘共苦三年整。谁知你,偏偏把那谗言信,轻弃了海誓与山盟。我为你,成家立业费尽心;我为你,盗取仙草去昆仑;我为你,受尽颠沛流离苦;我为你,金山寺前动刀兵”,三个“我为你”,一个比一个低,唱到“我为你,受尽颠沛流离苦”时,简直是如泣如诉了;直到唱第四个“我为你”,“金山寺前动刀兵”,调子一下子拉高了,那是对法海的恨。
在白素贞对许仙倾诉衷肠,表达矢志不渝爱情的过程中,整个音乐低回婉转,如泣如诉,前后台配合得天衣无缝。对于刚直的青蛇,白蛇一方面感激她的忠心耿耿和义薄云天,另一方面又担心她过于鲁莽冲动,伤害许仙。在老版《断桥》里,白蛇把这种微妙的感情演绎得细致入微,丝丝入扣,真正做到以技演戏,以情动人。
再来看新版《断桥》,变成了一出火爆的动作戏。在处理“戏”与“技”的关系时,似乎“技”过了一些。还是让我们先来看一位外地观众绘声绘色的描述吧:当台上类似京剧锣鼓“急急风”敲响时,从金山寺逃出来的许仙上场了。只见他一小段仓皇急促的唱,伴了碎步和舞得人眼花缭乱的水袖,接着又一个“抢背”,冷不丁再来个空心跟斗……那一抢,一跌,一抖,让我眼前好一亮!掌声,绝对发自观众内心的“巴掌”,就轰然而起。
紧接着,白素贞和小青上场。一个是爱恨交加和身怀六甲分娩前的阵痛,一个是对负心贼的切齿之痛,两人随着高亢的快板唱腔,跑起了碎步圆场,加上许仙,三人各循其道。只见落魄小生慌不择路,青白丽人如冰似水,不知三人相见如何?
果然精彩还在后头,许仙终于撞上白娘子和小青:小青拔剑相向,非要杀了负心人;白娘子对许官人又恨又护,插在中间要为官人挡剑;那许仙早吓得面无血色,抖作一团。三人穿插造型,唱腔一板紧扣一板,板板相追如钱塘潮水,而台上也长袖利剑交叉飞舞,三人如满台踏歌一道飞虹……那些招数早超出传统戏曲的程式化表演范畴,倒像最奔放的群舞到了腾挪恣肆的技巧展示,把观众的心都撩拨到了亢奋点,不鼓掌喝彩都不行。
开场仅仅五分钟,一个个高难的动作,一个个惟美的造型,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令人眼花缭乱,加上高亢的音乐,顷刻间把观众的心都提起来了,如潮的掌声如期而至,当是意料之中。但是,掌声过后,我们静下心来,再细细地想一想,那一拨又一拨的高难技巧,虽然做到了以技夺目,但是不是像汹涌澎湃的大潮一样,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戏情,有一点喧宾夺主的味道呢?
戏曲何以动人?我觉得最高的境界应该是情,以情动人。再繁复的动作,再高难的技巧,都是为戏情服务的。如果技巧脱离了戏情,对演出的整体审美效果有损无益。
在新版《断桥》中,除了用高难技巧营造火爆刺激的场面外,对人物感情的把握不是十分准确。白蛇一看到许仙,就是满腔愤怨:“我为他受尽千般苦,谁知他全无半点情”“我与你风雨同舟结夫妇,谁料到今日里好姻缘变成恶姻缘”。后台除了传统乐器以外,还夹杂了小提琴、大贝司、爵士鼓等西洋乐器,使得音乐十分高亢,强化了白素贞对许仙的愤恨,可能偏离了本来的戏情。据我的理解,白蛇虽然是一个蛇妖,但在戏曲里已经人格化为一个贤惠善良的传统妇女,毕竟许仙只是一时糊涂,不像法海心存邪恶,她对许仙有一份深深的爱,淡淡的怨,所以这份怨是哀怨,而不是愤怨。
当然,新版《断桥》在演绎感情方面,也有出色的一面,尤其是这一段:“你妻原非凡间女,确实峨眉一蛇仙。成仙得道我不愿,只羡人间美姻缘。风雨湖上识郎面,一心与你成美眷。谁知我一往情深痴心一片,哎呀,许郎我的夫呀,哎呀,许郎我的夫呀,我痴情一片,却换得个你私上金山。纵然是一类,你待我何浅。谁是谁非,你问问心间,你问问心间。”音乐配合人物情感的变化,从低缓到高亢,高低起伏,富有变化,脍炙人口,余音绕梁,成为婺剧新的经典唱段。
新版《断桥》除了结构、音乐进行大幅改动以外,在服装上也作了不小的“创新”,吸收了敦煌飞天的服饰式样,并在表演上汲取了现代芭蕾造型。不能说敦煌飞天的服饰式样不美观,但作为戏曲的服装,一定要符合穿着人物的身份和处境,在一个乞丐身上,衣衫褴褛是一种“美”,华丽衣服反而是一种“丑”。老版《断桥》中,白蛇、青蛇的披裙里面,穿的是传统的褶子,具有一种女性的古典美;白蛇是散发的,背上还有两把剑,因为此前水漫金山,被法海打败,只有落荒而逃,完全符合落难人物的悲惨处境。如果此时演员能够打油面,那就更加能够突出舞台效果了。而在新版《断桥》中,白蛇和青蛇的服装过于时尚和华丽,仿佛是来美丽的西子湖游春的仕女,美是美了,未必适合剧中人物的处境,演戏毕竟不是选美。
对于新版《断桥》的特色,一言以蔽之,就是“唱煞白娘子,做煞小青青,跌煞许仙”,一个“煞”字,就是极点的意思,说得委婉一点是极致,说得直白一点是极端。在老版《断桥》里,白蛇的唱,青蛇的做,许仙的跌,从技巧的角度来说,已经十分夸张,完全体现了婺剧文戏武做的传统,而新版《断桥》更是把它推到了极端,可能是十二分了。戏曲艺术讲究的是中和之美,内敛含蓄也好,火爆刺激也罢,总要讲究一个度,如果超过这个度,表演就过火了。“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别看演员在舞台上挥洒自如,举重若轻,不温不火,应付裕如,这可是孜孜以求的艺术化境。不过,就表演而言,新版《断桥》的主演张建敏、陈美兰、周子清、赵姝珠确实做到了精益求精、尽善尽美。
当然,看戏如同吃菜,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在这个人心浮躁的时代,一般人已经对戏曲的舒缓节奏失去了耐心,新版《断桥》加快节奏,以技夺目,能够让观众坐下来,并抓住眼球,激发掌声,可见导演的良苦用心,从市场角度上来讲,确实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而对于像我这样喜爱乡土、崇尚传统的观众,反而觉得老版《断桥》可以静下心来,慢慢品尝,似乎更有嚼头。正如一位戏友说的那样:“看新版《断桥》就像喝咖啡,马上能喝出激情来;看老版《断桥》就像喝龙井茶,要慢慢品赏,才能品出味道。”
应该说新老版本的《断桥》各有所长,至少可以并行不悖,给不同审美口味的观众以多样化的选择。令人遗憾的是,新版《断桥》一出,风靡梨园,老版《断桥》从此就踪迹难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