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认识到，文学批评的功能主要是对经典文学作品的批评，即通过批评保护民族文学的精华或传播伟大的文学思想。文学批评的正义，不是约定俗成的，我们可以从古典文学中找到文学的真正价值准则，但是，任何时代，文学都会形成新的变革和新认识，仅有古典文学批评的立场是不够的。因此，文学批评的正义，不仅需要继承的眼光，而且需要发展的眼光。文学批评反对功利性，但是，许多作家以作品的市场价值来评价文学，他们认为，文学的市场价值愈大，其文学价值更应受到重视。诚然，优秀的文学作品也可能带来好的市场价值，例如，《白鹿原》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而且赢得了很好的市场价值。从功利意义上说，这是非常成功的作品，但是，我们不能以此作为评价的标准。作为文学批评的正义，主要还是要考虑文学的思想与艺术价值，这可能是很难把握的问题，即作为批评家，只能关注文学作品的优秀性。文学作品的优秀，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文学创作者的天赋，也就是说，文学作家应该具有真正的文学天赋，二是文学创作者应该对创作抱着严肃认真的态度，即为生命而创作，不为功利而创作。实际上，好的文学作品，肯定有其真正的价值，不仅具有文学艺术价值，而且具有良好的市场价值。批评就应该坚持这两点，作家必须具有良好的语言天赋，良好的想象能力，良好的艺术把握能力，创作者应该是艺术的成熟者，具有良好的审美趣味和审美能力，与此同时，应该重视那些艺术的敬业者，不为那些艺术的投机者鼓吹。真正的艺术创作者，应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生命艺术的创造之中。
艺术家是否具有天赋，是否敬业，完全可以通过作品本身加以判断，我们可以从艺术家提供的线索加以判断，更主要的是，要通过艺术作品本身来判断。文学艺术作品的成熟，具体表现为语言的优美生动，语言叙述的从容，作品结构的优化，艺术形象的生命力量以及艺术作品的广泛联想价值。作为批评家，应该强调艺术的这种成熟性，我们的批评，不能为那些试图通过宣传和标新立异而获得声誉的行为大开方便之门。在这一点上，媒介批评家承担着更重要的责任，因为报刊与电视评论，往往从通俗易懂入手，与出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易于形成利益共同体。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媒介批评家，往往不是职业批评家，因此，他们的宣传式批评极易误导大众，使文学批评的真正价值失衡。坚守正义的媒介批评可能不会这样，按照奥地利、德国和美国的媒介文学批评传统，媒介批评对艺术的成败甚至对艺术家的艺术事业皆会产生实际的影响。许多艺术家，特别是职业音乐家和电影艺术家，皆非常在意艺术表演之后的新闻批评。所以，提高文学批评从业人员的素质，提高媒介批评的水平，极为重要。
正义，实质上，就是要追求真正的伟大，不能让伪劣的艺术获得声誉。作为批评家，必须保证真正的艺术创作得到美誉，而对伪劣的创作进行真正的否定式批评。
在当前的文学艺术作品中，不少有名气的艺术家喜欢操纵新闻媒介，通过简单的宣传性或吹棒性的批评误导大众，增加发行量。艺术家，特别是优秀的艺术家，是需要自律的，但是，许多比较优秀的艺术家，过于在意财富和舒适的物质生活，结果，他们把创作当作了赚钱的工具，完全走向了市场，甚至是以低级趣味进入市场。显然，这些功利性因素，对于我们的文学是致命的，真正的民族文学，需要超越功利精神，即不把功利放在第一位，而把思想放在第一位，当然，这与我们的艺术从业者的身份有关系。根据不少艺术家最初创作的动机，他们就是为了通过创作改变个人的卑贱社会地位和贫穷的生活状况。他们没有优裕的生活条件可以保证自由地创作，结果，为了生存，屈服于市场或屈服于宣传，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奇怪的是，我们的富裕阶层，很少有人愿意献身伟大的艺术与思想创造事业，很少有人愿意献身科学与文化创造事业，他们身处高位，依然贪恋金钱与权力，结果，文学艺术事业和人文科学事业，始终缺少物质生活富裕的献身者。真实的情况是，出身贫穷或卑微的人，顺着自己对文学艺术和思想的热爱，献身于文学艺术的事业，这其中，有不慕名利者，最后，以其牺牲精神成就了中国艺术的伟大事业。在看到这一点同时，也应强调，贫穷与卑微，使得我们的艺术永远保持现实主义批判的情调。这说明，正义与平等的法制社会的建立何等重要！没有真正的正义与平等，就没有真正的文学正义；没有文学的正义，我们的民族就很难创造出伟大的文学，呈现伟大的文明精神。因此，超越功利，先要全社会尊重正义与平等的法制生活，真正的艺术家，应该有辽远的眼光，超越现实生活之上，展望自由的生活。与此同时，批评还必须对文学的流行性保持警惕。
流行性的东西，最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也最容易引发模仿，在西方社会，情况与我们类似。作品引起了广泛的好评，随之就有大量的仿制性作品问世，这是急功尽利的表现，也是时尚性与流行性的表征。文学艺术的流行性作品，往往有两种具体情况：一是接受意义上的流行性，二是创作意义上的流行性。前者是指一部作品问世之后获得了良好的市场回报，于是，出版商和创作者便开始生产类型性作品。相对而言，文学的流行性作品的复制有一定的难度，但是，可以发现，性爱小说或暴露性文学作品极易引发模仿性热潮，更多的则是通俗的市民化小说，包括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往往特别容易模仿，事实上，在创作者自己那里，也是仿制的。后者则是由于不少艺术家屈从于流行文化，以为流行文化就是最好的，以为脱离了时代或者与先锋艺术保持距离，就是艺术的落伍。于是，艺术家纷纷效法流行性艺术或先锋性艺术，导致叙述方式与抒情方式甚至创作思想的高度雷同。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模仿思潮，使世界文学显示出十分单调的文化图景，实际上，在文明的历史进程中，应该是古今中外的艺术作品共享时空，并不是新的就是好的，要让所有的艺术处于并存共融局面。在这一点上，批评家扮演了并不光彩的角色，我们的先锋批评家只强调先锋，而忽视了对古典艺术的肯定与评价，所以，许多艺术家只愿意模仿先锋艺术，而对古典艺术则不屑一顾。作为正义的文学批评家，必须反对这种倾向，使文学真正走向独立自主的道路，让艺术的自由主体性放射出真正的艺术光芒。
8.1.3价值迷惘：文学批评的伪正义与历史时间中的沉沦
基于生命的价值和理想的批评，是正义自由的批评。文学批评的非正义，通常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主观原因是批评家不能坚守正义，有违公正，客观原因是批评家局限于各种能力，不能对文学批评形成真正的判断。文学批评经常有伪正义的干扰，即表面上是正义之举，实际上，是非正义的批评，这种批评，在20世纪50至80年代中国文学批评中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文学批评标准，不是来自于文学自身，不是来自于文学的规范，而是来自于特定意识形态的规定，文学违背了意识形态的价值规范，就是错误的。在这种错误观念指导下，我们经常对文学探索人性与表现人性进行大批判。文学批评中确实有伪正义的情况，“伪正义”，从根本上说，是批评家的思想缺乏独立性，也是批评家的思想与人格的非正义。批评家的非自由人格，使不少批评家愿意成为权力的代言人，他们以“艺术的沙皇”自居，喜欢运用外在的权力对艺术作品进行粗暴的批判。在社会文化生活中，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审美趣味与价值立场，批评家极易从狭隘的文学立场出发，自以为正确的，并以此粗暴地批评文学，这只会导致批评的非正义。这些错误，是由许多原因造成的，我们可以进行一些具体的分析。
一是从特定思想观念出发，武断地批评文学作品，对文学作品进行粗暴的干涉。文学批评的伪正义，就是在错误的思想观念支配下对文学创作进行粗暴的评价和指导。文学应该写什么或不该写什么，不能只依赖文学感觉本身，作家也必须学习与思考。生命哲学的道理只能源自于生活学习，但是，作家的思想就是对生命存在的自由思考，就是思考生命存在，只要源自于生命的想象，就一定是符合人性的，符合生命的。每个民族国家，皆有自己的意识形态，从国别意义上说，以本国的意识形态批判外国的意识形态作品，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因此，不少批评家喜欢对那些没有共同意识形态信念的作品进行否定性评价。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是不能进行简单评价的，只能从存在和人性，从美德与文明意义上去评价作品，所以，需要超越意识形态，形成共同的审美价值眼光。源于政治意识形态的粗暴批评，只能是伪正义；当伪正义能够发挥重大作用的时候，可能不仅影响到作家的创作，而且对整个民族的优秀文学构成伤害。从历史意义上说，“文革文学”，之所以没有优秀的作品，就是因为特定的意识形态批评损害了整个的文学事业。“伪正义”，提醒我们的批评家，在进行否定性批评时，一定要寻求文学的真正真理立场与正义立场。
二是从个人主观偏好出发，对于不合自我趣味的作品进行粗暴的批判。艺术的趣味是个人性的，只有健康的人生才有健康的审美趣味，不同的人生确有不同的审美趣味，到底什么样的审美趣味才是真正的审美趣味？应该说，只有源自于生命的趣味才是真正的趣味。个人审美趣味是存在许多局限的，批评家不能固守自己的狭隘审美趣味，有的批评家坚守古典趣味，对新的文学表现方法和新文学精神具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例如，面对后现代主义的作品，如果没有相似性经验，就会激烈否定，但是，这可能造成对文学多样性的破坏。缺乏乡村生活经验，对乡土文学持批判态度，缺乏城市生活经验，对都市文学持批判态度，这些批评立场值得检讨。批评家应该始终保持开放的思想与文化立场，对新文学持包容态度，对文学的多元性持肯定态度，在文学的多元中寻求对民族文学的多元价值和伟大价值的真正理解。立足于个人审美价值观念，又超越个人审美价值立场，这样，才能保证批评的真正正义性。
三是从流行的立场出发，不敢发表主体对作品的独立而自由的看法。由于时间的距离和约束，对作品的评价缺少时间的沉积，在时尚的作用下，对作品进行夸大性评判。人的生活与信念受制于生活，许多批评家在自由的思想方面相当胆怯。由于我们的思想有许多束缚，一开始就是不自由的，因此，从不自由的思想出发，或者从狭隘的思想观念出发，就会粗暴地评价文学。从狭隘或错误的思想立场出发，对文学作品进行评价，而自认为是正确而伟大，必定是错误的思想立场。文学批评，不仅在保守思想方面可能出错，也可能在先锋思想方面出错，例如，80年代的文学批评，不少批评家曾经对现代主义文学持激烈的否定的态度，但是，从现在的眼光来看，显然是错误的。他们只知道坚守固有的文学价值立场，却对新文学趋向持激烈批判态度，严格说来，这一批评动向是错误的，是批评的伪正义。我们的批评家很少对此进行严肃的反思，也就是说，在历史生活中，我们的批评家为什么没有对自己的伪正义进行反省？当批评家的历史话语歪曲了文学的正义时，这是批评家的历史错误，为了不让这些历史错误重演，所以，需要不断反思。
尽管不少批评家说批评的错误是无法避免的，任何时代的文学作品和文学批评皆有其历史价值，但是，应该承认，正确的批评与错误的批评，有着根本区别。错误的批评，除了有其历史文献价值以外，我看不到更多的价值，例如，如何评价“文革文学”和“文革”时期的文学批评？从历史的角度进行描述和研究，显然是有价值的，但是，从文学或美学的意义上说，这些批评是错误的。批评的错误，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呢？即人性的文学与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得不到发展，得不到合法的保护，而革命的文学或伪人性的文学则得到好评，这就严重地破坏了文学的生态。文学批评中出现了伪正义的错误，从根本上说，是社会正义未能真正建立的间接体现。当全社会以正义为美并且以诚信为本时，文学批评的正义就会成为文学的共识；文学的发展与民族精神生活的自由价值，只有通过正义理想才能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