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诗歌的思想价值与民族文化命运的自由叙说
顾城作为诗人,其人格和思想性格都是独异的,这种独异的人格精神和思想情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顾城诗歌的创作取向,甚至影响到他的思想表达。关于顾城的思想个性,他的妻子谢烨的叙述应该具有权威性,她写道:“他有许多爱好,除了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和在纸片上画画,他还喜欢独自一人冥想,这种状态的不断持续,会使他变得异样起来,他的脑袋似乎像蘑菇一样越长越大,连他自己都担心将来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许因为脑袋太重,他经常睡觉。”“就像在神话里,他喜欢睡觉,生活对他来说不过是走向梦海的沙滩。”参照谢烨的另一篇散文《游戏》,可以看到,顾城是相当孩子气的人,他是长不大的孩子。这大约是天生的,每隔几百年或几十年,神祇总要让这些充满灵性和魔性的孩子在富贵人家诞生,唯有在富贵人家,才能养活这种娇宝宝。事实上,顾城在《想家》中也有过自述:“我多大都是一样的,五岁、十五岁、五十岁,我想回家。”这种长不大的真实感,给顾城带来了快乐,也带来了痛苦。正因为长不大,所以,他能够真实从儿童的思维、儿童的眼光来观察世界,在诗歌写作中,他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安徒生的感激。在顾城的心中,安徒生是伟大的,缺乏心灵发现眼光的人,从来就忽视儿童的心灵世界,其实,儿童的心灵世界极其奇妙,它有着成人思维中所不可能创造出的智慧和美丽。顾城不是“老夫聊作少年狂”,他的心灵本来就带有儿童的思维特性,这种特性,没有因为现实世界的磨损而变得世故,相反,它调节着日渐成熟的心灵,抚慰着不知所措的顾城,使他不仅在这种童话世界中获得了奇异的心灵满足,而且创制出极富童心魔性的自由诗篇。
正因为如此,他与大自然贴得那么近,自然的一切给他带来了欢悦,带来了诗。他关心的诗,与成人世界、男人世界和现实世界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这就决定了他作为男人,作为社会的人在这个世界生存所遇到的种种不堪的窘境。他无法担负男性成人的社会使命,无法成为富有牺牲精神的丈夫和父亲,承担这些社会角色,需要你阅世并熟悉人情世故,需要你运用各种手段达成生存的目的。在扮演这种社会角色的过程中,你不可避免地要扭曲自我的本心,牺牲自我的利益,放弃个人的某种独立性,形成某种依附性和适应性人格。作为社会的人,选择伦理判断标准,顾城一无是处,然而,就是这位不适应现实社会的人写出了真正的诗歌。他不喜欢家庭,他不喜欢孩子,他不喜欢社会,他向往的是像贾宝玉那样,在情人世界中生存,而又没有进仕升阶勾心斗角的痛苦,对此,赵毅衡作了一番现实的分析:“作为诗人,强迫自己不信任语言;作为文化人,满怀与文化对抗的情绪;不屑世俗者,不得不处理包括儿女情的世间杂事……”顾城作为诗人所具有的独特的社会处境,不但没有教会他迎合世俗,相反,更使他公然作出彻底性反抗,因而,在顾城的思想性格中,既充满了童话或魔幻,又充满了焦虑或怀疑;既充满了悲剧性体验,又充满了神话性自由。放逐语词与约束语词,使顾城诗歌显示出独异的文化情调。
这种自在独处和沉醉梦幻的性情,使顾城乐于关心神魔世界,事实上,顾城对孙悟空的一往深情就是证明。在中国儿童的心目中,孙悟空的形象非常关键,孙悟空身上既有顽童的特性,又具有精灵的特性。作为顽童,孙悟空不时为非作歹,他的种种行径,暴露了孙悟空形象的诸多缺陷,诗家正是借助这种顽性或猴性,增添了叙事的喜剧性情调,与此同时,作为精灵和成人性的象征,孙悟空火眼金睛,除恶务尽,毫不留情。孙悟空不在乎天庭和龙王殿里的种种礼数,不在乎礼教,我行我素,独往独行,天上神仙,地上精灵,都无奈他何,在时空上,孙悟空有特别的自由。在师徒之礼上,他尽至情忠孝义;在佛法无边中,虽身受如来佛控制,却有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在自由与欢乐之间,在痛苦与自由之间,宁可为了快乐与自由,冲破戒律不得不忍受紧箍咒的折磨。敢于破坏一切,怀疑一切,追求独立的个性自由,成了孙悟空的性格特征,正因为如此,它总是极大地激活着中国儿童的想象。顾城的“布林”,就具有这种神魔性,这种神魔性出于诗人的一些夸张想象。面对现实的自由,只能想象孙悟空那种人格精神;面对现实世界的精神枷锁,只能想象孙悟空那种卓越本领;孙悟空的超凡能力和超凡性格,成了诗人救赎现世的精神依托。想象神魔性,不把神魔设想成那种超然物外的绝对主宰,更不把神魔想象成那种凶残的怪物,而是把神魔想象成现实世界的洞察者、怀疑者和破坏者,于是,顾城从“神魔”这一维度去观察世界,就看到破坏现存世界秩序的某种可能性。顾城不像同时代诗人那样直接说出“我不相信”,但是,在他的诗性体悟中,处处留下了这种不满的情绪。请看他在《颂歌世界》中写道:“敲着小锣迎接坟墓/吹着口笛迎接坟墓/坟墓来了/坟墓的小队伍/戴花的/一小队坟墓。”还有《如期而来的不幸》、《起义》、《叙事》、《空袭过后》、《狼群》,皆借助战争的体验,强化诗歌体验中的某种孤立和恐怖,这种思想性格,显示了顾城的根本性怀疑精神。
在顾城的思想探索中,只是在很久之后,才充分意识到宗教的重要性,他的前期诗歌和中期诗歌,与其说相信神灵,不如说相信鬼怪,在他的诗中,从不掩饰他对魔鬼、鬼魂的某种偏爱。在中国本土文化中,神魔鬼怪对人的影响比神灵要大得多,因而,顾城很少从宗教角度去理解世界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随着思索的深入,宗教的合理性及其对诗人的决定意义逐渐显示出来,这可能与顾城在海外感受到了强烈的宗教文化氛围有关。在诗人看来,如果不设想宗教性世界,诗人到哪里去栖居;如果不设想那种神性存在,那么诗人的绝望到哪里去拯救。因而,设想这样神性世界,是诗人解决理想与现实冲突的合理归宿,这样神性世界,不仅要有神秘的自然作为依托,而且需要关于天国理念的信仰。顾城移居海外,在宗教文化国度之间穿梭旅行,逐渐开始认同这些天国理念,他选择激流岛作为栖居之处,也易于与神性理念获得沟通,于是,顾城不仅歌颂那美丽的自然、纯洁动情的性爱,而且向往那种神性的天堂作为内心的最后归宿。顾城对现实的激烈批判以深度绝望作为根据,他的抒情诗排斥感情而强调冷静叙述也就有了真实的思想根源。
顾城的思想探索是矛盾复杂的,他那敏感的心灵犹如大千世界的感受器,不仅折射出冷热温情,而且透射出绝望的死寂的冷光。顾城那种无处不在的孤独感,贯彻在他的全部诗作中,孤独的意绪,孤独的情感,孤独的理想,孤独的体验主宰着顾城诗歌。孤独,彻骨的体验,它使诗人意识到自身的孤离感,使诗人体味到欲说无言的苦楚。孤独,这是人的自然心理认知。孤独是无法与人沟通和交流的心理障碍,孤独是无法诉说和排遣的苦楚,孤独更是个体与他人以及社会之间的绝对疏离。他人的世界,对于我绝对陌生;我的处境,与他人漠不相关。玩世者和世故者,在这个世界欢乐地随波逐流,他们拥有他们的物质财富和个体享受。那些所谓的生存得势者,可能会随时向孤独者射来可怜和蔑视的目光,孤独者可能在内心深处保持着对这些世故者的极大蔑视。世故者和玩世者,主宰着外在世界,忽视内心的种种屈辱和痛楚,千方百计地扩张自我的无耻,最大限度地攫取一切利益,满足物欲和荣誉的需要。孤独者则坚守自我中心原则,守护心中圣洁的信念,牺牲外在的物质享受,品味着贫穷和屈辱,挺直着那因孤傲而更显坚挺的脊梁,以不屈的精神和强烈的蔑视感傲视着这个世界。在绝望的体验中,在美和神性追求中,保持着生存的基本勇气。
一旦个人的信念被摧垮,一旦神性理想彻底绝望,一旦生命的尊严被污损,他们往往毫不迟疑地选择死亡,他们的思想性格决定了他们的思想命运。顾城诗歌所显示的独有的孤独感,怀疑精神和疏离性冷酷体验,无疑诠释着自杀的诗人和绝望的诗人的人生信念。从顾城的诗歌话语中,体悟着他的思想性格,思索着这一代人的命运,内心惶惑孤独,生命如在暗夜。在未来的日子里,诗是人生的救渡方式,诗人应该强大自由自信而不应绝望,这才是人类的幸福而美好的理想。顾城不是民族国家的自由诗人,而是个体自由价值孤独诉说的绝望诗人。作为个性诗人,有时,孤独与忧伤就成了最重要的财富,因为这使得诗人能够深刻地体验存在的困境与人生的悲悯,诗人感染这种情调,就可能具有忧伤的情怀,唱出感伤与美丽的歌。忧伤有时能够表达私人的感情,让人在感伤中体会生命的悲悯,当然,这种忧伤的歌曲,不是让人死亡或绝望,而是让人对死亡与绝望甚至产生甜美的思绪,所以,自然生活中的一切,特别是自然事物意象,就具有感性的抒情效果。诗人的诗,在此,不追求意义或深度思想,而是追求情绪的宣泄或伤感情调。顾城有时如同魔鬼,在苦难与压抑中歌唱,有时,如同受伤的飞鸟,发出孤独而忧伤的哀鸣,他的诗歌所具有的生命启示意义,揭示了悲剧时代的感伤情怀和无声的反抗,充满了宿命和悲剧的意味。
第三节生命秘语:现代性诗歌哲学与先锋性思想的召唤
4.3.1魔鬼敲门:以诗歌的方式思想或者以形象表现孤独
作为富有思想魅力的诗人,顾城在现代中国诗歌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他的悲剧性思想与体验,让人可以联想到尼采。也许,这是不恰当的比较,因为尼采的诗歌哲学,不仅是让哲学接近诗,返回到诗歌与哲学的原初境域,而且是让诗接近哲学,使诗的言说或歌唱超越情绪感染层面的抒情,进入神秘狂热的狄奥尼索斯的生命歌唱之境,从而道说生命的真理与自然的真理,确立生命与文明的内在价值坐标。这是诗歌与哲学最高的思想任务,然而,它被长久地遗忘,不仅因为诗人缺乏这种思想气质和理想,而且因为哲学越来越沉沦于理性与逻辑的分析之中。其实,人类文明伊始时,诗人就是哲人,哲人就是诗人,他们是与神最接近的人,能够代神言语或歌唱,预言或启示。尽管顾城的思想价值取向与尼采的诗思之间有着根本差异,但是,通过他们的相似性精神或差异性精神的比较,有助于深刻地理解“孤独”与“怀疑”所具有的思想价值。
“孤独”是人类个体在生存活动和人际交往中所无法摆脱的精神意绪,也是人类绝望、冷漠和磨难的根源。孤独,是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疏离,也是个人的心灵体验的特殊精神指向,是个体与他者无法形成真正自由平等交流的精神状态。孤独者总是在独处中,在反思性体验中享受那种无言之境。孤独,往往是相对于没有伴侣而言,这不仅指身体的伴侣,而且指精神的伴侣,只要身心合一的伴侣,就能超越孤独。孤独者,总是乐于以语言符号,表达那种内心的焦虑、绝望、无援和不被人理解的诗思。孤独者,有两种基本的性格类型:一是强者的孤独,一是弱者的孤独。前者源于个体的精神强大与体能强大,因这种强大和勇猛而傲视他人,保持个体的生存意志和生存原则,振奋自我的创造力,完成命定的事业;后者源于个体的精神强大与体能虚弱,对世界心怀仇恨与怨愤,与现实原则保持心灵的抗争,蔑视世俗者、伪信者和成功者。前者因内心与外力强大,虽孤独而勇于出击;后者因外力虚弱,虽自尊而怯于行动。孤独者善于吟唱孤独之歌,每个人在特殊的时刻,皆会有孤独的体验,但并非每个人皆能战胜孤独,迎接沸腾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