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意境幽深气韵生动——论陈从周绘画的艺术特色
陈从周先生是海内外闻名的中国园林艺术家和古建筑学家，又是一位作家、诗人、画家和书法家，多才多艺。但是，很少有人了解他在绘画上成名远比造园上成名更早。
先生是杭州人，祖籍绍兴。他老家在杭州城北青莎镇散花滩仓基上，这里地处大运河尾段，各种形式的船只在这里穿梭而过，自幼就在风景如画的水乡长大。在杭城两浙盐务中学读初中时，他的图画老师胡也衲先生教他们素描、水彩、国画和书法，还常带他们到附近的水星阁、小北门一带写生。那里是南宋的别墅区，留有广阔的水面垂柳，风景优美。平时胡老师画画时，先生常为他磨墨拉纸，站在画桌旁看他下笔，观他题字，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默默中学到了许多关于绘画写字的基本知识。就这样在胡老师的教诲和熏陶下，先生喜欢上国画艺术。读高中、进大学学习时，一直都坚持学绘画。他常去拜访杭城名画师，既学工笔，也学写意，还学书法；既学人物，也学山水，还学花鸟，兴趣广泛。当时杭城绘容（人像）最有名的是王竹人老先生，他出自绘容世家，先生就向他学习，常看他画像，听他指点，老先生见他虚心好学，就传授自己的经验说：“作画必墨底用足，不必仗色彩之力，无墨底之踏实，色彩用之徒然也。”他的教导使先生受益至深。老画家武劼斋先生是学扬州八怪的书画而成才的，他作画全神贯注，能从容审慎周到地思考，粗笔老而益劲，工隶书，以隶意写画，饶有金石之气，而在画之收尾，若细笔钩蕊，焦墨点干，丝毫不苟，千钧运笔，其笔力苍劲，动人心魄。诗也写得好。画有情，诗有趣，给先生也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有各位名师指点，先生的绘画进步很快，为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由于先生早受庭训，古诗文基础扎实，读大学时又有夏承焘、王蘧常等名师的指点，先生不但学会了写诗作词，而且更进一步地领会到什么是诗情画意。文学上的修养，特别是诗词上的进步，促使他在绘画上有更大的提高，他常为校刊作诗绘画，成为大学生中的佼佼者。
1946年到了上海，进圣约翰大学任教之前，有幸遇到了国画大师张大千先生，画和诗都受到张先生赞赏，于是就拜张先生为师，不但跟随张先生学画，还成了大风堂（张大千先生画室名）的入室弟子，专攻山水、人物和花鸟画。学画期间，先生虚心、勤奋又聪慧，一点就通，进步很快，张大千先生很是欣慰，有时看到他画得好，为了鼓励他、赞扬他，就情不自禁地亲自提笔在他画中撰文。例如1948年，在先生作的《喜鹊梅竹图》上书：“此宋人李迪本，吴兴庞虚斋丈所藏，予尝假临之，从周又从予所临者临之，比之唐橅晋帖而宋刻者耶，戏为识之。戊子秋月张大千爰。”又如在先生作的《黄山图》上书有：“此亦黄山境界，峰峦起伏，云烟变幻，石涛所谓得其情者，从周有焉。乙丑十二月爰题。”这些都是张大千先生对弟子绘画的极高评价。在张大千先生的眼里，这位弟子跟从自己学画以来，不但能学老师所长，还能追随老师，学老师所学的前人所长，在作品中做到以情入画，以形写神，形神兼备，很使老师高兴。1948年秋陈先生正好30岁，在上海举办了个人画展，以“一丝柳、一寸柔情”的诗情画意轰动了上海画坛。当先生随后出版《陈从周画集》时，张大千先生欣然为自己的得意门生题签，以此奖掖晚辈。在张大千先生的身教言传和关怀鼓励之下，先生得其真传，迅速成长、成熟，成为著名的书画家。到了八十年代，先生的画名已蜚声海内外，他的画作也被政府列入国宝行列之中，禁止出境。
先生绘画艺术的最大特点是意境幽深，气韵生动。意境在这里是指绘画作品的图景里渗透着作者含蓄、丰富的情思，能激发欣赏者想象和思索的艺术境界。气韵生动一词原用在人物画的艺术形象上，居中国画品评标准“六法”之首。这里借用到山水画和花鸟画上，是指把描绘对象的神情风貌、特征和内在含义表现得形象、生动。先生画作意境幽深、气韵生动，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表现在思想深刻上。先生画的无论是花鸟、山水还是人物，都是物景与“我”相交融的，通过自己的思想和手，写出自己的感情和意境来。拿花鸟画来说，先生喜欢梅、兰、竹、菊、松、荷、石、鸟等，画中常以这些为题材，这都是自古以来文人画家所看重的，因为这些花木、小鸟和石头的自然特征，在文人画家的眼中能与人的道德情操紧密相连，梅之耐寒、兰之淡雅、竹之劲节、菊之傲霜、松之不凋、荷之高洁、石之坚硬、鸟之自由，都是中国文人画家所向往和追求的，所以它们成为“君子”、“美人”、“高士”的象征，画家作画时，把“我”放了进去，就可以任意挥洒，借此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突显出每个画家的个性来。同样画梅花，不同的画家融进自我之后，就会画出不同的意境来。宋人杨无咎是画梅名家，他创造出圈花法画梅，增加了梅花的表现力，熔双勾法与没骨法为一炉画枝干，既细致又洒脱，表达了自己率直耿介、不求名利的清高思想，他不满朝廷，屡次拒官。元人王冕也是以画梅闻名，他生活在民族压迫的时候，他的梅枝横斜在画幅中间，枝干有力，枝梢细长而富有弹性，梅花则多而密，聚集一起，含苞待放，充满生机，表达了对现实不满，希望人民团结在一起，共同反抗的思想和“只留清气满乾坤”的民族精神。
先生于1983年也画了一幅长条《孤姿寒香》梅图，他的梅以双勾法和没骨法结合出之，与画多条细枝的不同，它孤枝奇古，弯弯曲曲，跌宕多姿，枝干上的苍苔鳞皴、斑驳封身，更显岁月之艰辛，老梅顶风雪斗严寒之后，终于迎来春天，老干劲健有力，新枝挺直俊秀，梅花在枝干弯曲处绝路逢生，寒葩冻萼，晶莹如玉，含苞欲放。这幅画中梅具有老树新花、生机不灭的情趣，令人产生疏香冷气、沁人心脾的感怀。由此而联想到先生的一生，他遭受过多次打击，在艰难困苦之中，为了他热爱的并终身追求的事业（以风景园林装点河山，让祖国变得更加美丽），为了继承和弘扬祖国灿烂的历史和文化，他不计个人得失，不顾个人安危，总是坚守在自己岗位上奋斗，深入第一线调研，收集整理并抢救那些濒临湮没的文物、古迹和资料。他以惊人的毅力将自己多年来的亲身经历、寻访、考察和研究所得写成《梓室余墨》奉献于世，以告慰后人。他的赤胆忠心令人敬佩。改革开放之后，他获得了新生，见到了光明，又焕发了青春。
从1977年至1983年夏，就在这短短的几年中，他干了许多大事：应邀赴美筹建“明轩”，他是我国第一个把中国园林输出到国外的专家，又是第一个把中国园林艺术介绍到海外的学者，由于“明轩”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具有独特的美感和魅力，显示出了中国的文化和历史，让人百看不厌，在国内他应邀出席了杭州、苏州、绍兴、扬州、沈阳等十八个城市的“城建规划会议”；应邀考察了南至广东、北至辽宁等十个省的古建筑和园林，由他建议重修了苏州曲园、如皋水绘园，筹建整治了杭州的西泠印社，抢救了正准备拆除的益都（青州）冯氏偶园，赞扬并宣传了潍坊的十笏园；这段时间，他还发表了《说园》、《论北方园林》等130多篇文章和120多首诗词与对联；对全国高校美学教师进修班、各地博物馆、文物研究所、园文局、植物园等单位的培训班，作了近20次讲座；出版了《扬州园林及住宅》、《园林谈丛》、《书带集》等六部著作，并参加了中国科学院组织的《中国建筑技术史》和《中国古代桥梁史》等编写工作；另外，还为本科生和研究生上课，带学生实习，并兼任日本来同济大学留学进修的博士和副教授的指导教师。面对千头万绪、紧急而又繁重的任务，只能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争分夺秒地去完成，他力求把已经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先生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感触很多，趁着放暑假，他忙里偷闲，写了《山居谈往》一文，回忆起“文革”时下放在皖南山区劳动时的情景，感慨万分，有痛苦、有无奈、有叹息，也有对祖国、对人民、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先生写了文章仍觉意犹未尽，于是又乘兴挥毫画了《孤姿寒香》这幅梅。先生借此诉说了自己过去经历的艰苦，抒发了现在苦尽甘来的欢乐，并预示灿烂的前景。先生的遭遇，正是老一辈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所以这幅画不只是写出了过去经受的苦难，更是写出了今天在迎接改革开放春天到来时的欢乐和期盼，对未来充满希望。作品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富有时代精神和典型意义。
其次是画面注重神似，讲究气韵。先生的画不刻意追求画体的细微真实，而是遗貌取神，追求以情感变化造成笔墨的千变万化，用墨线造型传神，再配以墨韵水色，有浓有淡，画面富有立体感和运动感，使欣赏者产生回肠荡气的效果。先生的《黄山图》就是典型。它以墨线作为造型的主要手段，墨线或粗或细、或干或湿、或浓或淡，曲曲直直，时轻时重，于转折顿挫中充满美感的律动。山以墨线为骨，有的地方以浓墨冲破淡墨，有的则以淡墨渗破浓墨，皴、擦、点、擢，均以积墨、宿墨、焦墨互用，层层积染，浓而不滞，淡而不薄，在笔墨的技法上很是高明。运笔用墨之时，先生内在的潜流（即知识、理智、情感、主题、审美意识等混合在一起的内在思想）与绘画技法巧妙结合，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画出黄山的奇、险、雄、秀的神韵和美感：它的勃勃生机，它的苍莽华滋，在白云中时隐时现，露出的蜿蜒起伏的山峦，就好像蛟龙在飞舞，恣意地变化着它们的形状，奋力地鼓动着变幻莫测的云涛……令人沉静在无限的遐想之中。这是先生对黄山自然美的赞叹，也是对祖国壮丽山川的歌颂，充分表达了作者对祖国河山无限热爱的眷恋之情。
再次是构图形式生动、形象完美。即经营美的位置，为突出主题、表达幽深的意境服务。先生对画的构图十分重视，他的画原则上都按黄金分割率的标准布局，但又不拘泥于黄金分割率，根据内容和主题进行构图，取舍，主宾、浓淡、虚实、呼应、疏密、开合等方面的配合都安排得非常精妙，灵活多变。先生的画，构图形式多样，笔墨主体位置，有集中在横对开中线，上占三分之二与下占三分之一相连的“甲”字形，或者反之，上占三分之一与下占三分之二相连的“由”字形，也有集中在竖对开中线，左占三分之二与右占三分之一相连的“则”字形，或者反之，左占三分之一与右占三分之二相连的“佛”字形。上与下、左与右，虚与实都是相对的，但也有例外，他画竹多是顶天立地的，水仙、菖蒲图是上下两头空左右两边虚的，可见孰满孰空都由题材和主题来决定的。他画的山水画，有的为了创造一种挺拔险峻凝重的景象，突出雄伟，就要以重墨、浓墨渲染，追求气势；有的为了创造一种俊逸清新明秀的景象，突出空灵，就要以淡墨、空白相间，讲究神韵。正如《黄山图》所示，在层层叠叠的峰峦中留有条、带、线、片、块等大大小小形状各不相同的空白，这是描写黄山烟云的。黄山烟云是“黄山四绝”之一，画中作了精彩的描绘，云海气象壮观，变幻万千，时而好似在山间流动飘浮，时而又如白浪翻滚，让欣赏者产生种种联想和想象，扩大了画面的境界。这些空白也是计白当黑，是画体形象的延续，可以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达到画中有画、画里传神、画外有画的美妙意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