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爸爸能接受现实,胸怀广阔,量大包容
这件事过去五年了,今非昔比了,我一定要说出我的心里话!
我问爸爸:“你爱的国家还有希望吗?”
爸爸的回答很坚定:
“陪庆,现在你说的都对,但是,我看到的是未来,我相信中国一定会开放,我相信一定有需要我们为国效力的一天。到那时候,你能带你的外国籍丈夫一起回中国吗?!”
当时我实在觉得困难重重:
“爸,为中国效力这一天,只怕我这辈子看不到,你的一辈子更难看到!”
爸爸一口咬定:“不,我相信能看到这一天!”
其实,历史证明爸爸是全对的。时间只过去十年,不但我看到了,爸爸,连爷爷都看到中国改革开放的这一天!
可在全中国到处闹红卫兵,到处武斗、打砸抢,粮食、猪肉、米、面粉,什么都紧张,什么都凭票供应的1967年,连香港社会也受到政治影响。当时我在美国读书,爸爸为此把三个妹妹分别送到美国读书,要我安排送她们住到稳妥的美国人家中。
不要说我一个21岁的人看不到中国将会改革开放、经济大发展的这一天,恐怕全香港,甚至全世界,能像爸爸这样坚信中国有开放这一天的人,也是凤毛麟角吧!
爸爸的远见卓识,确实令我非常敬重和佩服。
可在当时,爸爸坚持“为国效力”这个主题,使我很难接受。
我过去常常琢磨,为什么爸爸与别人谈话,无论是谈政治,谈生意,还是谈家常,从没有不欢而散过?跟爸爸多次应酬后我慢慢明白了,他从不会认一个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也从不会把自己认准的事情在别人还看不到的时候强加于人。
爸爸很有智慧,也很理智,他虽然不满我的决定,但绝不会不留些空间给我,让谈话不欢而散,更不会关起大门,把我推出去。
这也是爸爸做人的魅力所在,他有了不起的大气,能包容他人的不同观点,因而使更多的人服从他、尊敬他。
爸爸见我如此坚持,无动于衷,也就接受了我的决定。当时他一定费很大力气说服妈妈,一齐到芝加哥参加我的婚礼。回想当日,妈妈一定很伤心,到婚礼时还穿着藏蓝色的旗袍。
看得出,爸爸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希望我三思而行,希望我放弃外国血统的恋人苏海文。
我再三考虑,如果真的中国能有改革开放这一天,外籍丈夫会明白了解我爱祖国之心。如果他真的爱我,我有信心他是不会阻止我回国帮忙。我会再与苏海文谈谈,看他是否能像爱自己的祖国一样爱中国,并为中国的富强和中国与世界的交往贡献力量。
后来,当我和海文谈起此事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都是未发生的事,到时候自自然然会一切解决。我是不会辜负你爸爸的。”
苏海文立即提笔写信给我爸爸,非常正式地向我求婚。这是19世纪前的欧洲风俗。男的一定要向准新娘的父亲求婚(Asking for her hand)。这是一种礼貌。但爸爸没有回复他的信。
苏海文的人品、学问,乃至他实干不屈的个性,认真、沉默,但又幽默,加上优美动人的文笔,都令我着迷,我不能放弃!
虽然,从内心深处我也觉得有点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爸爸这么多年来这样信任我、支持我、鼓励我,希望我这个大姐能给妹妹们带个好头,谁知在婚姻问题上,我却让爸爸失望了。用中国传统观念想,真是很不孝!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
但在选择过程中,海文不是我首位恋人,我第一个男友是来自上海的中国人。但是,我偏偏与这个不同国籍的奥地利人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无论在音乐的爱好上,还是在社会观点上都非常接近。
到底伴侣是要我自己选择,要走自己的路,尤其是海文是真正爱我的,因为当时他丝毫不知道我的家庭背景,不知爸爸已踏上船王宝座。
所以我在香港只待了短短的几天,我无法忍受妈妈的眼泪,不想再听司机老李和从小带大我的阿英再三再四的规劝,更不忍心看爸爸无言的叹息,只留下一句话:“如果愿意,请爸爸妈妈11月23日到芝加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立即飞回美国。
我相信只要我坚持,就好像以往许多事情一样,爸爸绝不会像有些父亲那样以断绝父女关系来要挟!
因为他知道大女儿倔强的性格,如果坚持反对的结果只有一个:不仅少了一个女婿,还要少一个女儿!
爸爸是极其精明的生意人,这种赔老本的生意,他不会做!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回芝加哥不久,爸爸来了,当然结合公事。他让我约来苏海文,进行了一次“两个男人”的对话。
结束后,我悄悄问苏海文对我爸爸什么印象。“你爸爸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他真是个很聪明、很有智慧的人。
真的,他很清楚自己站在什么位置上,一点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却一点不自负,而且是非常理性。难怪他能猜准别人的心思,在生意中更有把握达到目标!”
我很少听到苏海文这样由衷称赞一个人。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欣赏是友好相处的序曲呀!
“是吗?你们谈了那么长时间,都谈了什么?”我笑着追问。“你爸爸详细问了我的背景,简略讲了他的生意,没有介绍十分清楚,我也没有追问他。他还对我说到你。他说,安娜的性格坚强,她一做决定,是很难改变的,请你好好照顾她。”
直到我们结婚后,第一次回到我父母香港的家时,他才发现我的背景不简单,是住大洋房、开五部汽车和有一艘大游艇的人家。
我对苏海文说:“你完全不必有思想负担,我早对爸爸说过了,你是律师,我们结婚后,会在美国或加拿大走自己的路。”我尽力宽慰苏海文,我不怕穷困,我吃苦也会跟随着他。
这时,爸爸对我谈到苏海文,人品不错,能力也强,外表很文静,肚里有绝好的学问。爸爸还夸了我的眼光。从这段经历看出爸爸的胸怀有多广阔,把自己的判断全改过来,接纳一个相反的想法,还会客观地去看对方的优点。
我和苏海文在芝加哥结婚,伯父、叔叔、娘娘和妹妹们都来美国参加了婚礼。我大学里最好的几位同学和一位中学同学都前来参加婚礼,给我无限的支持。
婚后,我们夫妇一起来到加拿大满地可。苏海文加入加拿大皇家银行(Royal Bank of Canada),参与银行里的法律工作。
一年后,我们生了一个女儿,名为苏黎敏(Michele)。
日子过得很简单、安逸、舒适。我继续在加拿大Mcgill大学读书,又在精神病院里实习,有时间就带着女儿回香港看望父母。
3.爸爸认准的目标,千方百计也一定要达到
我们在加拿大期间,爸爸若去美国公干,一定转机到加拿大看我们。
那一年中,爸爸来过加拿大三四次,每次都带点小礼物给海文。
第二年开始,短暂的团聚,爸爸几乎每次都要谈到环球航运公司的发展和前景,三年后,他很直截了当地向我和海文提出来:“如果你们有回香港的打算,我在公司给你们安排工作。”
爸爸确实没有勉强我们一定回香港,但是他也确实没有放弃争取我们回香港这一目标。说实话,爸爸的执著和诚心首先征服了海文。他表示自己会认真考虑爸爸的意见。
我坚决反对回香港,反对海文加入家族公司。我自尊心太强了,因为父母不赞成我的婚姻,我就想坚持走自己的路,不想依靠爸爸拿收入。
将近一年中,我们夫妻反复交谈,商量未来之路。
海文说:“我喜欢新的挑战!我觉得从事海运,是对我能力的新挑战,也是我开创新事业的起点!而且,在银行里,不仅有种族歧视,老板听说我有中国妻子(当时银行里也不知我们的背景),不会有很大的重用。况且,到底加拿大也只对说英语的加拿大人重视,看不起法国移民和其他亚洲人。”
当时满地可主要用法国语言,但由加拿大政府领导,商业领导都是说英语的,欧洲或亚洲移民是二等公民。
我努力说服海文放弃回香港:
“海文,你的法律专业学得如此优秀,读过那么多书,又有优美而富有感染力的文笔,说实话,当年就是你那些美好的情书征服了我的心。我以为,如果你当律师,能当成最好的律师;就是写书,你毫无疑问能写出最好的书!再说,你哥哥是德国和MIT的著名教授,所著的经济浮率书世界驰名,后来获得诺贝尔奖提名,你妹妹也是大律师,当年你是作为欧洲最好的一个学生考进美国大学,拿了一个博士、两个硕士学位,现在丢掉去做生意多可惜!做生意哪需要读这么多书!”
海文也平静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安娜,我看,学位不等于学问,你爸爸没有博士、硕士学位,但我觉得他通过刻苦自学和在实践中学,他目前应该说非常有学问,非常值得我好好学习!再说,我学过的法律知识及思维方式,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不会作废的!你难道不了解你父亲还要专门请法律顾问吗?”
我依然坚持:
“海文,你不了解中国家族企业的特点。你在西方,无论在什么企业里,我今天不开心,我今天不想干,我就炒老板鱿鱼,就辞职。可是如果回到香港,只要加入家族企业,就要终生以此为职业,没有辞职这一说的,你能适应吗?!如有不满老板之处,也要低声下气。”
海文可能已经考虑成熟,他的回答很认真:“用中国的话说,我已经快到三十而立之年,我相信自己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对于有挑战性的事业,我会全身心地投入!”
我不想丈夫为我牺牲他的专业,便努力说服海文。我只有一个念头,宁可丑话说在前头,也不愿以后夫妇为此闹起矛盾,再吃后悔药也来不及了:“我爸爸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如果不是个性极强、能力极强、非常严格,他的事业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功。做他儿女的,一定有不愉快之处,也是我与父亲多次意见有异的地方。你如果加入进去,与爸爸无法沟通和共处时,一边是我的父亲,一边是我的丈夫,我夹在中间,是非常为难的。还是距离远些、客气些,反而有长远的朋友做。”
海文说得很真诚:
“我越来越喜欢岳父的个性和能力,我相信强将手下无弱兵,我相信他的眼光和魄力,更相信跟随他工作,我一定能学到更多东西,人生过得更有价值和意义!”
看来,我的丈夫海文比我更了解和佩服爸爸了。他的确是律师,我也说不过他。
想到要回香港,我于是替我丈夫起了中文名,因为他要从事海运,又有一个文静深沉的个性,故此起名“海文”,音又与Helmut相近。
终于,有一天,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最终促成了我们返回香港工作。
那天,爸爸又一次来到加拿大,吃完晚饭,我挽着爸爸的胳膊,在家附近的林荫道上散步。爸爸长叹一口气,轻声对我说:“陪庆,我真感到累了!”
我一阵心痛,因为爸爸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场合,总是西装笔挺,精神抖擞,从来不说自己累的。就算真累了,也只说:“我去睡了。”可是今天,脸上挂满倦容,脚步也显得沉重。
“爸爸,不要总是一个人满世界跑嘛,带个人帮助你提提箱子,办办事嘛!”
“可谁能跟上我的节奏呢?”爸爸说:“我提起箱子说走就走了,我走路又快,做事敏捷,带个人,一定比我走得慢,还要我去照顾他!”
“那你也不要太拼了嘛,少干点就是了。”
“哎,怎么能少做呢?我们是个大家庭哟,对所有的人,能管的我都要尽力管,能帮的,帮多帮少,我都要尽力帮呀!”
我眼睛湿润了,我心想,我是长女啊,我怎么再忍心看着爸爸如此辛苦而不去帮他呢!
“爸爸,其实苏海文是很愿意去香港帮您忙。他早决定要向您学习。”
“太好了!”爸爸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们一块回去!事业上是帮我的忙,有外孙女围在身边叫外婆,是帮你妈妈的大忙哟!”
1970年,我们一家回到了香港。
爸爸让苏海文到环球航运公司上班,我们都开始了新的创业。我自己在香港大学找到一份工作,从事儿童心理讲座,并且在社会工作上指导学生与问题儿童课题。
这以后,我陆续有了二妹夫、三妹夫和小妹夫,无论他们过去是学建筑的、学绘画设计的还是学医的,不论他们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爸爸都能以大海般的胸怀加以包容,并经过持续的、执著的努力,争取他们都加入了自己事业的行列。
不仅如此,包括苏海文,爸爸还按照他们各人的特点,把他们放在最合适的岗位上,自己以言传身教的方式,教他们如何努力,如何更进步,最终都变成了他事业上最信任、最有力的接班人。
1991年,爸爸虽然仙逝,可是包氏家族的事业,包括航海业、地产、贸易、金融业,在众位女婿的努力下,仍然能生机勃勃,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