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的夏天,我请求Lady Clague给我试做义工。Lady Clague介绍我去九龙一间女童院(专门拘留犯罪女童)做暑期义工。她丈夫Sir Douglas Clague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也是怡和大老板。
为要了解犯罪女童的家庭背景,我去走访她们的家。去到其中一个女童的家,我爬上一幢房子的五楼,上到阁楼,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可推开头顶的一块木板,再爬入天花板内,天呀!里面还住着一家六口人,大人小孩子进了屋里,根本直不起腰,都只能用爬的办法走路。当时香港没有节育概念,很多家庭都是有很多孩子。越穷孩子越多。
我坐下来与他们聊了一会,更觉得震惊!
他们一家六口每月收入只有三四百港元。原来香港不但没有强制读书的规定,也没有最低工资制度。
这样的事,使我心中很郁闷,对当时的英国政府非常不满。对当时住山顶大屋的英国人,和住木屋区的中国人的贫富差距,尤感不平。
1971年的一天,爸爸请新上任的港督麦理浩(Sir Murray MacLe‐hose)在家中吃饭,按照习惯,又是叫我代替妈妈作陪。(因为妈妈不会说英语,不喜欢陪英国客人)
望着桌上通红的龙虾、清蒸的石斑鱼、鲜味扑鼻的“佛跳墙”,我眼前又出现了挑水的小姑娘,天花板上住着的那家只能用爬的办法走路的六口之家……只有17岁的我再也忍不住,鼓起勇气,用英语激动地对港督说:“港督先生,你可知道,我们今天吃的这顿饭,可供一户穷苦人家吃上一个月?”
“什么?”麦理浩非常意外地反问道。
我壮着胆子,索性把我亲眼所见的一切都告诉港督,我越讲越激动,“香港太缺乏社会保障和儿童保障了,你如果不信的话,请亲自去调查一下”。
爸爸见我竟向自己的客人质询,还提出了那么多的要求,赶紧制止我,想立刻改换谈话的题目。
“不,不!”港督笑着对爸爸摇摇手:“孩子嘴里无虚言,安娜,你接着说。”
于是,我把自己看到的情况一一向港督麦理浩先生讲了。
我最后说:
“你知道吗?现在很多14岁以上的童工,工作一天只够买两个面包,基本收不到钱。英国工业革命已在一个多世纪前发生,但香港在20世纪,仍然还没有劳工保险、强制教育、童工法例和最低薪金。为什么英国人的一套社会保障,不用在香港?”
麦理浩接不上话,点点头说:“我要调查一下。”
“安娜,谢谢你提醒。”临别时,麦理浩握握我的手,转头又向爸爸称赞道:“包先生,你的女儿关心下层民生,教育得不错!”
事后,麦理浩亲自巡视木屋区四周环境,成为有此举动的第一位港督,他还推动廉租屋政策,给予低下阶层房屋保障。后来又先后推行强制教育制度、制定保障童工法例和有关工伤赔偿的保障。
后来,爸爸更喜欢带着我接待各种朋友,他时常微笑着摸摸我的头,但从来不会夸我。不过,我心里清楚他对我有所认同,否则不会常带我在他身边,去会见不同的朋友。当然,他也一定觉得能接触不同的朋友,有助于我锻炼人生和操练英语。
4.男孩子可干的,女孩子也能干!
1955年的一天,爸爸购置了第一艘轮船,一条有27年船龄的二手煤船,是英国制造,名叫“Golden Alpha”,因为Alpha是希腊文的第一个字母,也是爸爸开始他船业的第一艘船。
那天,爸爸带我到船上去参观,先要乘小艇(在港称为“Walla Walla”),驶至锈迹斑斑的旧煤船边,停泊下来,从大船上放下了长长的绳梯。
“来,陪庆,你跟着这位水手顺这个绳梯爬上去登上大船!”
那位船员先往上爬,绳梯忽左忽右不断晃动着。
只有14岁的我,抬头看看高高的船舷,低头看看翻腾的海浪,心里真是害怕极了。我一面向上攀爬,一面全身发抖:“爸爸,往上爬太危险了,万一不小心掉下来,会不会掉进大船和小船之间的大海里,被两船夹死?”
爸爸指着已经爬上船舷的水手,大声地鼓励我说:“不用怕,你瞧他,男孩子能干成的,女孩子也一定能!你很勇敢,又会游泳,没有任何问题!我跟在你后面爬上去。”
在爸爸的鼓励下,我咬紧牙关,只顾抬头往上看,一步又一步,终于艰难地爬上去了!
“男孩子能干成的,女孩子也一定能!”
爸爸的这句话让我终生受益!
也在同一年,爸爸很认真地和我谈了一次话:“老大,你知道妈妈不爱外出应酬,我知道她的个性,不愿意让她太为难。可是为了事业的发展,爸爸需要社交应酬,你是大女儿,以后你必须代表妈妈陪爸爸出席一些应酬活动,这是帮爸爸,也是锻炼你自己的应变和交际能力,这对你今后也会有好处的。”
爸爸做事一向不太喜欢多解释,下了命令便要去干。
长女的责任心,使我立即点头。其实从心里我对应酬很反感,虽然我会听爸爸那一口上海腔的英语,但对生意内容不明白,爸爸又不解释,往往觉得很枯燥,很心烦。这是什么事业?一条锈斑重重的二手船,又如何能赚钱?完全不像餐饮业或制造业,有什么前途?
谁知道,第一次陪完客户,回到家里,我就与爸爸大吵一架!
那时,爸爸造船主要在日本,在假期里爸爸带我去日本,一晚和日本银行的一位社长和几个主要助手晚宴,菜肴十分丰盛,席间还请来年纪不轻的日本艺伎(Geisha Girls)陪同客人一起唱歌,一同起舞。一顿饭吃了几个小时。
那几个日本人喝了许多酒后,立即不像刚来时那样规矩、礼貌。他们脸红脖子粗,还不时地对服务小姐动手动脚。
吃完饭还不肯回酒店,听翻译说,他们还要换个地方接着喝,然后再到夜总会跳舞!
爸爸客气地对他们说:
“很对不起,因为女儿小,我不能陪你们去了,下面的活动已经安排好了,我让人给你们带路,祝你们玩得尽兴、快乐!”
坐在车里,我咬牙忍着,肚里的怒火就像快要喷发的火山里翻腾的岩浆。
一进家门,我再也忍不住了:“爸爸,你还是中国人吗?!我从历史课本上也知道,日本占领南京就杀害了30万中国人!可是你现在请日本人吃饭,还安排他们去夜总会花天酒地,你还有中国人的良心吗?!”
我两手握拳,浑身发抖,禁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说实话,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爸爸如此失望。
爸爸大概也很累、很疲倦了,也没有耐心解释,只说:“陪庆,你年纪太轻,看问题还不够客观,不够准确。你不懂,去睡吧。”
那天,我整晚睡不着,翻过来倒过去,越想越生气。
后来,过了几天,爸爸才找我说:“陪庆,确实不应该忘记历史上的民族仇恨,但应该弄清楚的是,当年发动侵华战争的是日本政府,不是日本老百姓。对于大多数日本人民来说,他们的孩子被迫入伍,送到战场上当炮灰,他们本身也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至今的生活仍然十分清苦。所以,对待那场战争,应该把政府和普通老百姓分开来看,要把搞政治和做生意区别开来。你做人不能那么小气,气量大才能做得到大事。”
我觉得有道理,也冷静下来。
过了十多年,回忆到爸爸自己心中的痛苦:为了家人(九十多口人),为了创业,爸爸是要放开肚量,把历史放到一边,甚至要触犯女儿的敏感和教养,对日本人赔着笑脸,真是好不容易。
后来,也是姨丈向我解释:
“那天我们请的那位社长,他也曾被迫当兵到过中国,我们刚认识时,只要一提到这段侵略历史,他总是充满愧疚,总怀着深深的罪恶感。你爸爸不断对他们说,两国交战的这一页历史已经翻过去了,现在我们进行的是双方互惠互利的民间生意,应该是互相帮助的朋友。
原本那位社长为人谨慎,很难得到他的信任。但因为非常感谢你爸爸的宽宏大量,他便积极提供担保,帮助我们得到日本政府最优惠的造船贷款,总是按时按质地交付新船。他是我们生意上比较可靠的伙伴朋友,你爸爸怎么能不好好招待呢?”
这种复杂的社会,当时的我并不了解,更不了解爸爸为何对这些日本人赔笑,远胜于家人。爸爸回家总是满脸倦容,吃饭时常常连话都不想讲。爸爸是太疲倦了,身为女儿应该体谅。其实我现在才明白,爸爸这一生几乎是把所有精力放入事业中,创办一个他一点不懂的行业,要在所有的银行家面前建立诚信。要在他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眼中有成就。
记得20世纪60年代,日本的经济也不发达,我几次跟爸爸去应酬吃饭,饭桌上只是放上精美的日式餐点,每碗每碟小菜,布置得非常美丽,有花有叶,但分量小到不能充饥,回到宾馆就赶紧找饼干吃。
但爸爸从来没有抱怨,只是对我说:“他们是拿自己最好最贵重的来款待我们。”
爸爸总是为他人说话,为他人着想,而且也要求我要了解和体谅他人的观点。
我不太能接受。
“菜量少,就弄得咸一点嘛!老天,淡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光客气地邀请你吃,吃,吃,可有什么能吃的嘛!只是吃个眼睛罢了!”
爸爸接着开导我:
“确实,日本人现在经济并不宽裕,尤其他们都是蓝领阶层,不可能七个碟子八个碗,做出很多大菜。当然,日本民族的习惯就是吃得很淡,其实,这样的饮食习惯倒比较健康呢!你要记住,‘入乡随俗’,什么时候都要懂得尊重别人的生活习惯。不要总以自己的习惯去苛求别人,只有这样待人处事,才可能广交朋友,才能把事业做成做大!要善于学习,你自己去想想吧!”
爸爸唯恐女儿滋生娇气和傲气,总想把我教训一顿:“你看,日本朋友们的团队精神很强,有很强的纪律性,他们忘我工作,是为国家、为公司,具有一种敬业献身精神,现在虽然不富有,但这样持之以恒地努力下去,国家一定能富强。我们中国人也要有这种精神,才能使国家兴旺发达起来。”
是的,我陪爸爸一块参加各种应酬活动,多数时间我都像乖乖女一样坐在旁边,温文尔雅,笑口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