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则久久握住邓小平的手,真心实意地说:“主席,您能亲自参加兆龙饭店的开业仪式,是对我包玉刚莫大的鼓舞,是我们包家的荣幸,也是兆龙饭店的荣幸。我代表我们包家和兆龙饭店的全体员工感谢您!我爸爸在天有灵,也一定非常高兴!”
闪光灯一亮,摄影师拍下的照片,把这幸福的瞬间变成了永远。邓小平和爸爸握手之照,印在一个瓷碟上,至今还放在总统套间里。
关上门,大家坐下来后,邓小平主席微笑着问我们姐妹三人:“你们在世界各地走得多,看得多,刚刚参观了这座新建的饭店,你们还有什么意见,直说。”
我们几个姐妹个性都像爸爸,胆子大,有一是一,有二是二,肚里藏不住话,于是你一言我一语,意见多多。
只一会儿,我们就提了23条意见,我注意到,在场的邓小平的秘书,把我们说的意见,一条一条都认真地记录下来。
邓小平微笑着说:“你们提得很好,我会转告。”
后来,我听饭店的张书记说,邓小平这样说,也真的这样做了。
1985年至今,我每次到北京,一定住在兆龙饭店。至今饭店依然宾客盈门。
兆龙饭店的建设一波三折,好事多磨。爸爸和我们家人则因祸得福,多了与邓小平及夫人、女儿、外孙、孙子见面的机会。
确实,爸爸每到北京,邓小平不只是一般的接见,每次都是两个大家庭的欢聚,充满着快乐和欢笑,只有欢笑,没有拘束。
邓小平讲的是一口四川话,我们姐妹中,只有我学过普通话,妹妹们自小在香港长大,讲的是广东话。经常用广东话的语音思维去“理解”邓小平讲话的意思,常常南辕北辙,牛头不对马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邓小平也慈祥地笑。
我们互相的称呼,或者说叫名字的感觉也很自然的有所改变:我们不再称呼邓小平的官职,而改为“邓老”或者“邓伯伯”。尽管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点也不老。他永远是那么的从容、开朗,谈笑风生,充满活力。
我们家人称邓小平的夫人卓琳女士,不再用“夫人”的尊称,而改为更亲切的“伯母”,孩子之间更是亲热地互呼名字,邓家女儿们总是叫我们的英文名。
记得有一次,邓公笑着对爸爸说:“我和儿女们都是全家住在一起,你和我有些相同之处,都很民主,都是给女儿管,都是女儿说了算。不单是女儿,孙女说了也算。”
爸爸笑着回答:
“是这样。在公司是我说了算,回到家里,五个女人管着我。”就是指妈妈和我们四个女儿。
在我印象中,包家与邓家相聚,爸爸与邓公谈话,都显得轻松、随意,完全没有正儿八经谈“公事”的气氛。
当时,我觉得爸爸与邓公的谈话都是“闲聊”形式居多。现在回过头来看,他们的“闲聊”还真是不寻常。
当然,有些会见是只有邓公和爸爸两个人,更多时候爸爸带我和伯忠姑父,邓公是只带邓榕或邓楠。
我记得,邓公和爸爸聊天式地谈过多方面的重要问题:国际金融信贷、融资情况、利率计算的问题;通货膨胀的利与弊;重工业,尤其是船舶工业发展的走势;市场经济的必要;英国对香港回归的看法;中美的关系;中英的关系;苏联共产主义与中国之不同,真可谓无所不谈,一谈便有如心有灵犀。话题都是大家所关注的,一个是从政治看经济,另一个是以经论政。爸爸也介绍了很多市场经济的知识给邓公,使邓公了解如何以市场经济来推动中国经济的发展。他俩也比较了中俄两国不同的共产主义的发展形势。邓公是确认中国在发展市场经济的同时,绝对不能改变社会主义的基础。
记得1987年9月爸爸访问北京。
在钓鱼台国宾馆12号楼设宴回请邓小平全家。邓家的外孙女、孙子都参加了。
那天,卢家伯伯及当时该宾馆负责人翟荫堂等也出席了宴会。
宴席上,爸爸畅谈了他多年来从事航运业的一些体会,对祖国大陆改革开放十年来的成就感到欣喜。
邓小平颇多感慨地说:
“开放可不是容易的事啊!我们钓鱼台这里也是这个问题。1979年,我支持翟经理开放。当时他们是伸手要钱的,而且还要几百万。后来一开放就好了,不仅不要钱,而且还赚钱!对!还是改革开放好,全国也一样,还要进一步开放哩!”
爸爸深深理解邓小平的心情,便颇有感触地说:“的确变化很大。1978年张劲夫在这里请我们,这里服务还是一般。现在可不同了,很多方面香港也比不上呢,既有西餐与中餐一同吃,又有中国酒和洋酒一同喝。”
一提到改革开放,邓小平便如数家珍,笑呵呵地对爸爸说:“我们的洋酒是国产的,你看如何?是和法国人合作的。”
爸爸当然称赞。
邓小平说:“我却还是喜欢茅台。”
这一天,邓小平特别高兴,他与爸爸频频举杯,不知不觉间竟喝了六杯茅台。还是外孙女羊羊跑过去,硬抢走了邓公的酒杯,他才打趣地说:“被孙女专政了!不能喝了,不能喝了!”
大家都笑了!
那天,邓公还对爸爸近几年来在教育、航运业等方面为祖国四化建设所作的贡献多次表示感谢。
一席话说得爸爸及在座各位都开怀大笑。
那些年,爸爸见邓公时总喜欢让我作陪。有时候我不方便,也有带二妹陪容。起先我还认为是爸爸看重我的语言能力。后来,到北京、回家乡的次数多了,特别是多次见到邓公,聆听他的说话,才逐渐明白了爸爸的用意:爸爸是在刻意培养我的国家观念和奉献精神,开阔我的视野,增强我对中国的了解,提升我为中国效力的志向。
确实,初见邓公的时候,因为我以前长年在国外,对国内情况只是在外文报纸上看的,比较浅薄,想不到一个被多次打倒,受过多次折磨的人,还能那么快乐、开朗。他没有把苦难背在身上,而是把苦难丢在后面,自己向前走,真是了不起。
邓公给我,给所有中国人民以深刻的启发。还有一件事,是许多朋友经常问起的:“你们经常赴京见邓公,总不能空手,都送什么礼?”
我坦然回答:“当然不会空手。礼物是爸爸每次赴京见邓小平前,必吩咐我准备的,你猜猜,我们给邓公准备的是什么礼物?”
朋友们像猜谜:
“是啊,作为世界首屈一指的世界船王,会给邓小平送什么礼呢?莫不是高档燕窝、鱼翅?!还是钻石、稀世珍宝?!”
我总是笑着揭开谜底:“牛角包!”
“法式面包?!”
对啊,每次去北京之前,爸爸就让我到香港文华酒店买上一打,或两打刚出炉的法式牛角包。这便是“船王”全家晋见邓公的礼物了。
因为爸爸听邓公说过一次,1974年他出席联合国第六次特别会议途中的一段故事:那时国家财政很困难,一位副总理出国才领到30元(合16美元)的补贴。邓小平决定用这点钱来买法式牛角面包,黄华还建议他回国途经巴黎时再买,那样可以便宜些,并保持新鲜。
邓小平接受建议,回国时果然用这点钱一下买了100个牛角面包,带回来送给周恩来和其他早年在法国留学的老朋友。
此事在今天说起来不免令人心酸,而当时邓小平想的却是,早年在法国勤工俭学时,牛角包不敢奢望,以当时留学生的经济实力,能买起一个牛角包充饥,就是最好的“美食”,而如今一下子买了100个。
现在,看见爸爸让我给他带去的牛角包,总是笑逐颜开,高高兴兴地与儿孙们分而享之。他还笑哈哈地解释给孙儿女们:“你们的爷爷早年在法国,就靠此活的呀!”
这个“礼物”,准确地说应该叫“手信”,成了我们包家见邓公的“专利”。好几年后,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也学会了做这种牛角包,我们才不再带去了。
我注意到,从相见到永别,爸爸和邓小平之间的称呼似乎没有什么大变化,但谈话内容却变得更坦诚、更直接,更可以接触一些十分敏感性的问题。
总之,爸爸自从1980年初见到邓小平,之后11年中,只要爸爸去北京,邓小平就接见他。用邓榕的话说:“海外华侨华人每次回国每次都见的,也只有包先生了。”
这样的密切关系,报界电视台的各种报道、猜测、评论真是五花八门:说邓小平的,无非是说想利用包玉刚在海外影响搞统战,等等。但更主要,是想炒作一下爸爸这个在香港成功人士中,或者说富豪中的“异类”。
细想起来,爸爸的确有点与众不同。
多年来,只有一个接一个事业成功的惊人报道,只有会见一位又一位的世界各国首脑的照片,而他自己,他的妻子、家人,包括他的女儿、女婿们,乃至他的环球航运集团的高层领导人士中,几十年来生活俭朴,竟然都没有能抓市民眼球的花边丑闻,不像希腊船东或是其他亚洲船东。外界开始时无非在揣测,包玉刚高攀邓小平,是有所图,一定是为自己,还有也为子女将来回大陆赚大钱铺路。
后来中英签订了联合声明,香港1997年回归中国已成事实,爸爸当了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副主任后,又说他是想在香港回归后当“特首”。
其实,爸爸连邀请他做政协委员的事也推辞了,因为他身体健康不大好了。
爸爸总是提醒我:
“不允许讲!别人说什么让别人说去,心底无鬼,又有何惧。
但是,我心里有数,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帮忙,而且要帮就要帮好,一定不能给邓小平主席造成任何误会和困扰。
他搞改革千头万绪,已经够操劳了。困难、阻力重重,不要因为我,让他被怀疑、指责。国内有反对改革开放的人,国外也有人不希望中国迅速崛起和发展,免得成为竞争对手。我们是不会给这些人一点机会的!”
回忆自己人生道路的变化和志向的升华,我经常感慨万千:邓公和爸爸,都是我心中的榜样,他们是爱国奉献的榜样,也是面对千难万险,乐观奋斗,积极向上的榜样,毫无半分私心。
他俩都是经过中国动荡、吃过苦头的人。他们都敢作敢为,吃苦耐劳,经历千辛万苦,能勇当风险。
两人都是谦虚好学,能听别人意见,吸取他人长处,能快捷决策,想象力丰富,人老心不老。
他们都善于短言长思,性格豪放,肚内不记恨,胸怀阔如东海,不多讲空话,只是干实事,求效果。
两人都是乐观幽默,拥有个人魅力,不记过去的挫折,只会向前勇行。都能站得高,看得远,有视野,有眼光,善用人才。
他们虽然生长于传统家族,但两人都是思想开明,有新世纪的思维。
两人对家庭儿女开放包容,抓紧前提,任他们自由发展。
所以,这两位风云人物,都有跨世纪的远大理想、眼光和智慧!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
正因为20世纪末,中国遇到了百年难得的发展机遇,中国又有了改革开放的新政策,两位在各自领域的杰出人物,才可能在强国富民的共同理想下,成为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