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收藏,应该是我幼儿园的成绩单。××,你把成绩单拿出来!后来,从收藏到研究,就像吃苹果,吃出味了,想停都停不住。到了有七八万件藏品时,我就“做”进去了。
一件文物到手,不仅是欣赏。什么年代,哪个时间段,什么特点?一看,我能说出八九不离十来。比如“文革”宣传画,色彩浓烈,人物刚毅,和上世纪50年代有很大区别。“文攻武卫”、“清理阶级队伍”,一件文物体现什么,都有讲究。靠什么?多读书,上下几千年,我什么都看。
(幼儿园的成绩单拿来了,是一张“1964年上学期大班儿童在园情况”:“凡建川1957年4月4日出生。能按时入园,遵守生活制度。”学习较好……能正确地计算10以下的加减法,从1数到100……)“樊”写成“凡”,这也是从收藏中看出时代。
我说过,这15年,是中国人发家与收藏的年代。搬迁,拆旧房,换新房。中国人一富,旧的都不要了。搞收藏,杭州也有吧?人家搞古玩,我拣人家不要的。
都说我是“樊傻儿”,现在明白了,收藏这些“破烂”,少说我增值了几个亿。要是从藏品的价值讲,现在的个人资产,我在四川算高的。
我选择在安仁建博物馆,也是偶然。2003年,秋天,我去安仁。硬朗的公馆建筑,军人的刚强气质,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也当过兵。西岭雪山、花水湾温泉又近在咫尺。我当场决定买下那一片土地和公馆,将“建川博物馆聚落”落户安仁。这一投,就是两个多亿。这钱要是投入房地产,能从银行贷出十几个亿来,再运作,滚成几十个亿,建川集团就不是现在的规模了。
为了博物馆,我是勒紧裤带。七千平方米的办公楼卖掉了,租了这菜市场的楼上。用四川话说,博物馆是我的幺儿喔,幺儿最亲。建川集团中别的公司都赚钱,只有幺儿是个钱窟窿,我得赚钱养它。2007年不错,两百来个人亏了这么多年,开始能自负盈亏了。我说过,只有做到以馆养馆,这博物馆才能传承下去。
哪怕我闭眼了,心也安了,也算是提前写遗嘱给国家了。
现在博物馆给了成都市,我还是要投入,我还要建25个展馆。我的藏品,从藏起来自己看,到现在让大家看,就是想让观者自己去体味文物的价值,认识历史。
“文革”生活馆、“文革”章钟印馆,都是中性的。血性的拿不出来,时候不到。
被害人的家属还在,害人的人的后代还在,几个方面都不允许。想过了,这辈子拿不出来,但可以留给后人去慢慢研究。
“文革”题材可挖的多得是。我当过知青,老知青到博物馆搞活动,看到“文革”展馆,流泪啊。现在的小青年不懂。我在搞一个知青生活馆,这馆的设计者也是杭州的,中国美术学院建筑系张毓峰。我还要搞一个记忆广场,基调是红色的,“文革”过来人创造的记忆作品,每年放10件。“文革”一段,就是100件。既是一种雕塑,也是一种装置,鲜活。
你说“文革”章钟印馆旁边的那个建筑为什么停工?还差两三千万资金。这是聚落中最大的一个展馆,准备设六百个展厅。没钱,暂时停下来。我得拼命挣钱,用当年的话说:“抓革命,促生产。”我把博物馆聚落给了政府,我也不能给一个包袱喔。只要我在,这馆还得建下去,名字想好了,“新中国六十年博物馆”,争取2009年开馆。
喔,对了,最新搜到一批“文革”日记。从一个报社的老总手上收的,信息量相当大,史料价值也大。老总叫什么?不便讲了。对我来说,一小张“凭票供应月经带一条”的券,与45吨日军碉堡,都是一样的分量。
现在整个集团公司有两千人,要发工资,每一分钱都得我自己掏,我不能亏待他们。我要发展,首先要考虑生存。往前看,安仁的发展相当可喜。你今天从安仁过来用了一个多小时吧,市政府正在建一条从成都到安仁的直线高速公路。
以后,从这里到安仁,半小时够了。
好,今天就到这里喔,小吴还得赶回安仁去,我也有不少工作。
(曹:希望樊总再给10分钟,说一下日寇当年对中国的“七分论”。还有,“七分论”对台独的影响。)你在展馆中没看到?摆放不明显喔。小吴,我说了,这题材要放在明显的位置,你回去说一下!这是1944年,也就是昭和十九年的一册《大东亚共荣圈民族分布图》。当时拿到手,我也奇怪。这分明是一张中国地图,怎么涂了七种颜色?
仔细一研究,是日本人将中华民族分割成了七个不同的人种,有“满洲族”、“支那族”、“西藏族”、“新疆族”、“印度支那族”、“蒙古族”、“台湾族”。为啥?就是想挑起我们民族之间的矛盾,坐享渔翁之利。我发现《大东亚共荣圈民族分布图》出版的年代,正是台湾在日寇侵占下李登辉受教育的年代。这种分裂、肢解中国的情结,深深印在了李登辉的心中。他后来提出中国的“七块论”,根源就在这里。
司机如是说——当副市长好好的,辞了;“建川”原来是成都房地产前五位,一搞博物馆,钱全投了;十个博物馆、两个主题广场、一片地,捐了……他干什么事,一般人都不能理解
(送我回宾馆的司机姓游,宜宾人,樊的老乡。)你是《杭州日报》的记者?哦,成都不少记者想采访樊总,他总说没空。你问我对樊总的印象?他啊,干什么事,一般人都不能理解。在宜宾当副市长,好好的,辞了,到成都来打工。连他的秘书都想不通,秘书来成都办事,撞见他在干活,都掉眼泪。
成都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是谁,知道不?“蓝光”。五年前,“建川”和“蓝光”是齐名的,成都前五位。樊总一搞安仁博物馆,钱全投了。现在“建川”落后20名。
你问工人的工资?这几年没减过。前几年博物馆亏损,那两百多个人,一月还是一千多块,这在安仁很不错了。以前,我们“建川”的办公楼,没到过吧?气派。2003年,建博物馆,办公楼卖了四千万。现在,那楼涨到一亿多喔。
想不通的,多了。就是这个月的16、17日,樊总和他老婆一起去办的公证:
十个博物馆、两个主题广场、那一片地,全给政府了。要说樊总老婆,就是不一样,成都找不出这么开通的女人。樊总有一个女儿,就不留一点给她。不说钱,就那心血,2003年博物馆刚建时,樊总一天才睡三四个钟头,眼圈像熊猫一样哦。
哎,我们这些凡人看樊总,看不透。
大三线
口述 石师傅 整理 曹晓波
我是1949年参加工作的,有人问:“老石啊,你拿多少养老金啊?”我说不出口。现在的老板欠了我五千多块工资,他也说:“老石啊,你不缺钱,等我工程款要到手再说吧。”这一再说就说了好几个月了。他不知道我才一个月388块钱的退休工资,光从杭氧新村到老东岳这三个小时的来回路程,每天就骑得我腰酸腿疼。
36年前的那个日子,几乎就在眼前。那时候杭氧还在搞基建,我从基建科副科长调任厂办主任也没多久。厂长田秉刚,是刘胡兰的入党介绍人。领导说:“老石啊,毛主席这几天睡不好觉啊。国外的帝修要侵略我们,国内的阶级敌人也在配合,毛主席要我们到大山里去造制氧机,这是党中央的战略部署,沿海的瓶瓶罐罐都是要让出来的。”他又说:“厂党委研究,到四川去搞基建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当时又激动又自豪,不过我还是想到有爱人、老母,还有5个孩子。厂领导说这里有组织,有党,会照顾好的,你放心去吧。
我爱人也是党员,党叫干啥她就把啥干得很出色。当炊事员,一两百斤一淘篓的湿米,她也不叫人抬,一把就抱到灶台上了。有一回气一屏,一口血涌上了嘴,偷偷出门吐到了窨沟里。后来被同事看见了,才瞒不住了。
她在上世纪50年代就当了市劳动模范,一个二线的辅助工有这样的荣誉,很不容易的。1962年我当膳食科长,她说在一起不好,要求去了生产一线,当了盘铜管工。铜管烧红后腐蚀气体很大,她不懂,凡事抢在前头,以为吐点儿血是老毛病,到了后来才知道两只肺全都烂空了。
这一年我36,她比我大4岁。她原来是我父亲的养女,父亲死在日本人手里,临咽气时要我俩下跪成亲。我的老母当年快70了,吃过的苦能写3本书。她给地主当童养媳时因猫偷吃了一条鱼,地主婆诬她吃了,头发和两只大拇指吊在梁上,打得死去活来。后来,她从两块大洋被卖到18块,转卖了3次,最后家破人亡改嫁到了我家。说这些只是想表达一个意思:当年我家对党对国真是一门忠良。
去四川前,爱人和母亲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她说你把大女儿带上,头疼脑热也有一个照顾的人。大女儿当年才十岁,这一带又拖上了一个女儿的前程。
那时也有人不去,一个工段长为此被开除了党籍降了工资,大会小会批,再想去也不可能了。那时的口号是“好人好马好设备,才有资格去支内”。这个工段长后来大小也当了个分厂厂长。回过头来一想,说照顾都是瞎话,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四川总是要有人去的。
去四川这一天,看看家人孩子,看看从一片水田上建起的杭氧厂,我也流了眼泪。十年前我从劳动路的浙江铁工厂来到这里,只有一个富农有座瓦房,成了基建指挥部,其他人住的都是草棚。那时全浙江只有一个建筑公司,一个水电安装公司。填土方铺铁路,盖厂房装机器,全靠肩抬背扛。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日晒雨淋,光奖状就有那么一叠,说没有一点感情是不可能的。这一带原来有岳家营、岳帅桥,也许是岳飞安营扎寨的地方。忠臣进不了京城,只能痛吟“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我也是抱着这满腔忠烈,离开了杭州。
按中央“靠山、分散、隐蔽、进洞”的方针,大三线建设全在山沟。那一年仲秋,我们到了四川自贡。踏遍了城西十几里大山,看中了一个叫大缺口的山坳。
大缺口只有两三户人家,没有一间瓦房,通山外只有一条盘山羊肠小道。我们依山挖坡,凿岩填谷,真像战争要来了一般。后来往山外又打了一个隧洞,那山坳才成了名副其实的大缺口。
雨后在泥泞中走路越走越重。自贡的地下产盐,一路埋下的电杆,有的会突然沉没;有时走着走着,地突然陷了下去,房子都不见了,深渊下是两千多年前挖空的盐井。空气中弥漫着井盐的氯离子,腐蚀性极强,后来才知道这种地方不适合制造精密机器。
大缺口的山顶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庙外有口咸水井,工地指挥部就设在庙里。山上蛇极多,天一冷全爬到庙梁上吐着舌芯。工人们住自搭的草棚,现成的毛竹一支支铺上就是床了。那一段日子自贡常闹地震,风餐露宿倒不怕,有一次住自贡招待所,半夜地震,不少人跳了窗跌得闪腰断腿,我睡得死倒安然无恙。
“文革”的波涛还是卷到了山里,来自城里的学生,鼓动了基建科三百多民工,一只红袖章一张通知,就得准时去挨批,去晚了就要挨打。你说坚持生产,他说你有罪。
工人也干起来了,胆子大的去了北京,“揪”来了谷牧。谷牧当时在国务院负责机械口,没日没夜的一通斗,有人问他为什么背着毛主席挑了这么一个地方,并列出了11个自贡不能造制氧机的理由。谷牧倒是心平气和,他说:“小同志,这方面的知识我不是内行,不如你们。你们看吧,这里不行就换个地方吧。”那时候,大缺口已经造起了三幢厂房,六栋宿舍。于是一部分人就开始沿着一望无垠的大山往西南方向再找。
找了两个多月,跑了七八百里地。有时候干粮吃完,饿着肚皮,一天下来累得没个人样。有一天出了狮子山,来到一个叫养马河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开阔的棉花地,是简阳县的棉花试验场。因为不是农忙,一个老太太在看家。也许听说过中央来的工厂在找地,老太太一番话今天记忆犹新。她说你们一来,我们好开阔眼界了,好向工人老大哥学习了;有志不在年高,有你们这批小年青,毛主席一定会放心的。足见当年政治宣传的深入人心。
在这前后,自贡市人武部长发起成立了革委会筹委会,四川空分设备厂举足轻重,党委书记应邀出席。当时我的笔头还行,书记带我前往。会后留我给一些文书帮忙,断断续续帮了三个多月。
工厂定在了简阳,1968年的4月,大部分人就搬了过去,我也成了正科长兼总支书记。当时基建科已有四百多人,卡车有7辆,施工队有12个,还有十几个工程技术人员的设计组。不像如今几十个人的工厂,科长倒有十来个。
记得最苦的是去百里外的威县接天然气,就在那种动乱的日子,我带着人翻山越岭,吃住在深山里。冬天,手都裂了口子,三十多人,一人一天挖十米,埋管焊管后我一段一段检查。不是我不相信工人,只要有一段漏气,再重挖重查,麻烦就大了。刮风下雨不停挖,晚上还要巡逻,怕农民偷。有一段时间,我们和当地人关系很僵,工厂截断了他们的小路,老农把大粪挑到厂里,泼在了基建队食堂的桌上。
等到我们把沱江水接进了车间、宿舍,铁路建进了厂区,火车呜呜地轰鸣时,初具规模的四川空分机械设备厂,已远远超过现在的杭氧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