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耕梅
三味书屋为寿镜吾老先生生前讲学授徒之所,与鲁迅祖居“老台门”隔河相望,属旧绍兴府会稽县城南区都昌坊。这坊名的由来,据考证是唐朝的“董昌”建坊于此,年久坊废,转呼作“东昌坊”。解放后,改为鲁迅路。鲁迅先生出生在这条街上“周家新台门”里面。从十二岁起,在三味书屋读过五年书。寿镜吾老先生一生,诲人不倦,桃李满城。杰出的鲁迅,使这所屋子不仅洋溢于全国人民的心目中,在全世界各个角落的人们,也都知道了有这个鲁迅幼年的读书处。
1917年,笔者十七岁,进三味书屋攻读,镜吾老先生已是年近古稀,精神矍铄,瘦而长的身躯,望之巍巍然。当时挑出一部分成年以上的学生,在右边另一室授课,共有七人。
三味书屋是正宅东首一排厢房,开门临河,护以木栏,一股清流的北岸,有一大片空场。每年初夏,坊民在场上搭台演一天所谓“保平安戏”,供起城隍、土地、火神、关公、朱天君等神像,锣鼓闹台,声震屋瓦。镜吾老先生的视力,是深度近视,贴面看书,若无所闻。可是青少年的弟子们,聚在室内,相互耳语,不敢无故离开书案,心头上不免热辣辣地跃动,一齐高声诵读来作抵制。书屋墙门,原设两道,这天特别上闩,傍晚戏快终场,有轻轻的叩门声音,乃是当“头家”的坊邻来收“戏份子”,老先生将预先用红纸包好的银币贰角,袖(绍兴土语,即“递”之意——编着者注)了出去,从少许拉开的门缝里付给他。
三味书屋的气氛经常肃穆,架上古籍不少。上面一方三味书屋白底黑字横匾,不表年月款识,两边悬梁山舟写的七言板联,联语为“至乐无声唯孝弟,太羹有味是诗书”。童时熟悉,至今尚能背出。正中一幅“梅花鹿”,这是传下来的多年古画,衬映出书屋朴实无华。镜吾老先生寸阴是惜,总是手不释卷。平日不断有远近客来借书问字。老先生待人接物,备具“温、良、恭、俭、让”五字的风度,令仪不忒。代人写作的诗文对联很多,骈体散文,挥笔即成。弟子侍侧,有的立即抄录下来作为读物,不懂之处,向老先生请益,随为讲解,因此,予弟子们进步更速。笔者忆起有一天午饭后,老先生取阅当地报纸,登有“吊膀子闹事”一则新闻,老先生问我“吊膀子”是何说?我答,这是近年街巷上流行的一句猥语。老先生放下报纸,负着手,踱向廊外去了。
在时近中秋两天假日里,我约了几个同学在对岸空地踢足球。次日接到镜吾老先生一张条示,劝我以后不要在这处玩,街面上跳跃不雅观。旧时情景,思之恍如目前。
三味书屋定例,月之三、八日早晨,壁上贴出“题目”来,这一天作文一篇,诗一首,下午交卷,有时只作文,不做诗。平日上午各别授课,下午集合听讲历史、诸子、兵法等。某次的作文题是《伍尚伍员管仲召忽合论》,我第一次获得冠军,老先生密圈鼓励,从此研诵越勤。镜吾老先生治学教人,从不以高第作官为足贵,而以克己明理为要道,言顾行,行顾言,数十年如一日,本身只青衫一衿而已。
越俗尚勤俭朴素,镜吾老先生以身作则,士风亦因之不变;同时,绍兴还有一位蔡老先生,亦设帐授经,因训育其侄蔡元培联捷成翰林而蜚声儒林,与寿镜吾老先生各树一帜。两家门下人材蔚出,而三味书屋寿镜吾老先生,郡人奉他一个尊号,呼为“通天教主”,时望之隆,盖可想见。
1929年,阴历己巳岁,寿镜吾老先生入泮花甲重周,族人敬赠“重游水”匾额一方,藉表庆贺,迄今尚悬中庭。镜吾老先生逝世时,已年登大耋矣。
1949年绍兴解放,三味书屋全部建筑,经老先生之孙寿积明等献于政府,由绍兴鲁迅纪念馆接收整理。门墙照水,桐柳垂荫,书屋陈设,悉复前型。五十多年前鲁迅在此读书,刻有“早”字的一张书桌,仍留原处,屋后腊梅、桂树、石径、花坛,不异当年景色。今岁(1962年)10月,当鲁迅先生逝世二十六周年纪念,三味书屋同时开放,笔者重寻旧迹,无限低徊,回忆四十五年前读书生活,感忻交并,口咏一绝,缀于篇末,聊伸敬念之忱,兼为后来者告。
久从百草寻三味,再过师门感凤毛;到此百家齐举手,先生遗像肃清高。
1962年11月
作者简介
寿耕梅,请阅本书《寿氏部分亲友、学生》中的《寿镜吾的学生寿耕梅》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