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文章,是特别出众的,锋利无比,针针见血,而且生动有趣,引人入胜,尤其思想深刻,独具见解。此因鲁迅幼时,他的祖父即授以《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开其知识,大凡小说家别有一种思想,往往就社会的怪现状,推波助澜,比喻讽刺,或就以往的事物推想将来的演进与变化,算出将来的事物,作为预言遐想,往往其后成为事实,最足开发人们的思想。鲁迅的文学与思想,得力全在于此。小说多用语体文,所以鲁迅的文笔,先入为主,底根儿就是语体文。及到我家,镜吾公喜汉魏六朝古典文学,时时诵读,虽因文义较为深奥,未便以教初学生徒,但鲁迅耳濡目染,已心领神会,能为古典文学的笔墨。后一二年,由我授课,其时我正阅览明季遗老诸书,如亭林、梨洲、船山,及《明季稗史》、《明史纪事本末》、《林文忠全集》、《经世文编》等书。鲁迅亦尽阅之,此时他已有古典文学的着述,如《续会稽典录》便是。因尔时作文,必用文言,故尚未见其有语体文。
后因家景关系,弃文就武,到南京学军事,又到日本留学,虽改就其他学科,仍喜文学。及辛亥回国,执笔办杂志,办日报,乃开始用语体文,为人欢迎。嗣又就聘北京大学教授,鲁迅乃提倡用白话文,一时成为风气。他的语体文,是真正的语体,不像别人,半路出家,扭扭捏捏,如半放的天足,但在他人,都爱读其白话文,我却尤赏识其古典文字,渊深典雅,直追汉魏六朝而上,又简练肃括,一语抵人千百,下视唐宋八家,觉得虚伪浮滑,一文不值了。我知其有古典文学的着作,尝谓鲁迅,何不将古典着作出版,可以传世。鲁迅笑谓,我的文字,是急于要换饭吃的,白话文容易写,容易得版税换饭吃,古典文字,有几人能读能解,这话调侃世人不少。其后鲁迅又多翻译外国文学小说等书,见闻愈广,思想愈新,成为世界的文学家,不能以中国文学限之矣。
鲁迅不喜词章之学,以为此等描头画角,文人习套,不足以发挥志意,尤不喜举子业,亦不习字。当我授他课程,尚为八股文时代,也尝依时俗的习惯,命题成篇为之改削,他固然不感兴趣,即我所学所做的唐宋四六文,唐人律赋等,亦不措意,惟于我教学生造句,所写假设想的游戏短篇,加以一笑。
自后他的进步,非常迅速,译读外国书籍,我不识洋文,自然望尘莫及了。
鲁迅生平,绝对不作谀佞之文,凡投时所好,揣摩迎合,应酬请托的文字语言未尝形诸笔墨,出诸口角,以为可耻,莫甚于是。故如唐人韩愈所作的谀墓碑文,涂抹粉饰,强作声势,博取金钱者,深加鄙视,以为见之令人作三日呕。惟于六朝人文字,昔人所讥为清谈衰敝者,独取其风致高尚,神观清穆,每仿为之。鲁迅绝少作诗,偶一为之,戛戛独造,硬语盘空,却少和婉之气。人皆诵其“横眉冷对千夫指”等句,我独喜其“我以我血荐轩辕”一篇,何等芳洁,何等血性,纯从《离骚》得来,足以代表他的性格与志愿。
鲁迅的革命精神
有精神的革命,有形式的革命,满口革命者,未必真革命。鲁迅在前清时,厌恶清政府的腐败,又阅亭林、梨洲、船山等书,主张革命,但在日本时,革命党人正在东京活动,却不加入同盟会及其他任何党派,此因其个性具有独立精神,不欲人云亦云,为形式的附和也。及辛亥革命而后,见社会腐化愈甚,且多有人满口革命,自以为功,借以猎取大官美职,当时称为吃革命饭者,于是大失所望,绝口不谈革命,专从事于社会改造的工作,其意以为革命而不改革人心与风俗,虽于革命何益,但社会革命,从何下手,乃以其辛辣的笔锋,为革命的工具,于种族革命,帝制革命,政治革命而外,致力于彻底革命的基层工夫,是其见识的独到处,是其精神革命,不尚形式的真诚处。至若如今人又有谓鲁迅为文学界革命家者,此又其革命精神表现之一端。
鲁迅的轶事
鲁迅待人,坦率无城府,忠实不欺,尤其对青年后进,奖诱不倦,但一言不合,亦面斥莫怪。不知者以为怪僻孤傲,不近人情,其实鲁迅不过本其心口如一的常态,非出有意。试举一事证之,鲁迅不事修饰,发久不理,途遇理发师告之曰,君发如此种种,宜稍理矣。鲁迅勃然曰:“吾发与汝何干?”其对人真率,类皆如此。
鲁迅为文,引用古书古典,必注明出处,足见脚踏实地,无一字无来历,其平日言行,亦事事着实,从无虚假话,尤其不肯作敷衍门面、口惠而实不至的话。
鲁迅博览中外书籍,仍极虚心,他所作《中国小说史略》内,误以滦阳为即今河北省滦县地。我曾游滦阳,知为今热河承德县地,其西为滦平县,在滦河上游。纪晓岚《滦阳消夏录》,即扈跸在热河避暑山庄所作,非今滦县。
因以“钝拙”的隐名,作书告之。鲁迅即行更正,并志谢于书端。
鲁迅不喜谈政治,亦不喜谈法律,民国初元设立议会,高谈法治,一时学子,多从事肄习法政。鲁迅曰:“此皮相耳,此做官热耳。”然尝见其法律小文,字字精当,老吏弗及。
鲁迅一度学医,虽未毕业,颇明医理,我尝患背疡,鲁迅为言病源疗法,无中西医歧视畛域之见。
鲁迅对于青年后进,奖励培植,至为热心。尝有自称同乡,贫苦失学来诉,鲁迅即出资佽助,以后常来求助,应之弗倦,但此人得助,并不求学,且冒称鲁迅子侄,在外招摇,鲁迅知之,始停止援助,仍善遣之,不扬其恶也,待人之厚如此。
鲁迅生平,未尝有求人之事,势利所在,避之若浼。虽素昔知交,稍有势位,即与疏远,屡次往访,亦不回步。有人招饮,在座间有势位者,即谢不往,非故为崖岸之高峻,特由于自重之本心。住绍兴馆时,落落寡交,终日考订碑碣,摩挲造像,为其研究古典文学时代,曾一度与教育部同人许季上研究佛学,等到他做北京大学教授,乃融会古今中外学说,闳而益肆,成为世界的文学家。
鲁迅在上海病故,平生知交,发起善后委员会,蔡孑民、许季茀与我,均在其内,但我远在北京,毫无帮助,惟对于鲁太夫人,多方劝慰,曾嘱内人尚不时往问安。对朱夫人时相存问,每见朱夫人祭鲁迅,必特具一肴,用白薯蓣切片,鸡蛋和面粉涂之加油炸熟,为鲁迅生平所嗜,因称为鲁迅饼云。
鲁迅有《中国小说史略》一书,虽尚多未备,但他有一种意义,在搜集小说家的思想,与时代风俗的演变,为社会改进的前奏。中国的小说,可分为两派,一派用记事的体裁,描写变幻的事态,如《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等是,一派用词章的笔墨,表现哀艳的情绪,如元人传奇曲本,玉茗堂四种,一及《桃花扇》、《长生殿》等是。两派之中,前一派思想较为开展,而且通俗,后一派则限于国内的文学家的技术,非浅人所能索解,对于社会作用较少矣。鲁迅不喜词章,故其所许可者,多属前派,注意思想的发达,在外国小说,则多属前派,可惜鲁迅未及作外国小说史略一书。
鲁迅喜爱图画,但他所喜的图画,乃木刻的,此因幼时见小说书中,必有图画,称为绣像。旧时小说善本,所刻有极工者,鲁迅常常摹绘,故此喜爱,以后遂兼爱木刻,加以提倡。至如唐宋元明的毛笔画,鲁迅因所见不多,反不措意。现在新发明,用木刻摹仿古人的毛笔画,惟妙惟肖,行销颇广,这又是艺术界的进步。
一九五六年
作者简介
本书试图以绍兴覆盆桥思仁堂寿氏家族作为首选的研究对象,力求全方位地搜集、发掘、梳理和研究这个家族史料,重点探究其清末民初鼎革时期的历史,感受其时代的风风雨雨,真实记录其文化传统的光与影,从而汲取我们所需求的思想、精神和其他有用的东西。 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个思仁堂寿氏家族就是当时社会的缩影,就是那个时代的缩影。
寿洙邻(1873-1961),谱名祖泗,名鹏飞,字洙邻,又字圣源,号潜庐。
浙江绍兴覆盆桥人。鲁迅的塾师寿镜吾之次子,早年曾随父任教于三味书屋,后考取功名,任吉林农安知县等职。辛亥革命后任热河屯垦督办公署秘书和山东盐运史。1914年至1928年,在北平平政院任首席书记官。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其人其事请阅本书朱仲玉、胡文炜等先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