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江南寻根文学中,语言在清新淡雅中又尽显深远意味的独特魅力,在汪曾祺的“寻根”作品中,表现最为突出。“味外之旨”在他的笔下,发挥得淋漓尽致。“汪曾祺的小说都很短,语言也经济。为了用经济的语言表现丰富的内容,作者常常选用凝缩性句子,并利用词际句际空白,让简短的语言形式承载复杂的语义内容。”这个“空白”,就是汪曾祺在清清淡淡的语言中营造出的一种诗的意境,悠远又亲切。《受戒》结尾处:“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芦花,芦穗,蒲棒,野菱角,构成了一幅生动美丽的景色。清新灵动的仿佛与故事无关的意境描写,将明子与小英子之间暧昧、含蓄的感觉形象地表达出来,让人迷失在这些美好的语言辞藻中,感受着他俩之间轻轻碰撞出的、淡淡的、自然的情感。正如汪曾祺自己所说,《受戒》写的就是“初恋一种朦胧的对爱的感觉”,透过如此淳朴却饱含味道的语言,这种暧昧感变得立体形象起来,仿佛触摸得到。正是“味外之旨”的空白,给读者以这样的想象空间,才能更到位地理解作品所要表达的美好秀丽的水乡文化,更贴切地体会主人公之间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情感。
江南“寻根”小说的文学语言,清新、简洁,却意境深远,韵味流长,很好地表达了富于水乡特色味道的江南文化,而简洁的背后却又让人有无穷的回味。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思绪完全沉浸到这些语言中,随之飘到现实之外,超越文化层面,一再回味一再感受。
江南“寻根”小说语言除了呈现出这种清新、冲淡而意境深远的形态外,还在叙述中大量引用本土地域中富有文化积淀意味的语言句式和方言俚语。江南文化是立于中原规范之外的文化,江南语言同样是立于规范的北方方言之外的一种地方方言。它具备独特的腔调与句式,有种世俗却亲切的文化味。江南“寻根”小说中,作家通过对江南各地方言语境、语调、语态、语意的创造,让读者很快就触摸到江南的文化氛围,感受到江南人温和、风趣、幽默的人生思维。
林斤澜的“矮凳桥系列”小说被称作“怪味”小说,所谓“怪味”除了来自小说中充满虚拟感的“传奇”或“寓言”式的叙述外,还在于温州方言俗语的大量引用。“由于温州地处东南一隅,虽然开发较早,但山水的天然阻隔和当地人的自恋意识促使这里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文化系统,难懂的温州方言俗语正是这个封闭的文化系统中的典型症状,它与现行的普通话几乎无法沟通。”因此,林斤澜的“寻根”小说更贴近温州的民俗风情,更形象地展现出温州文化中封闭、自恋的一面。“矮凳桥系列”小说中,经常发现这样一些怪癖的词汇,如“肉滚滚”、“密匝匝”、“暗洞洞”、“眼光光”之类的形容词。这些词汇,虽然完全不同于普通话的词法结构,却能将矮凳桥的各种景象生动地描绘出来。《憨憨》中,一些如“空壳大佬倌”、“空心大好佬”的土名,非常简短,却蕴藏了人物丰富的性格特征,将温州人的为人处世和生活心态形象地体现出来。林斤澜在《矮凳桥风情·后记》中对创作中温州方言俚语的大胆探索与尝试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有人劝我不要把家乡土话搬上去,疙里疙瘩,别人也不好懂。我想若是疙瘩,是我把这团面没有揉匀,不是不应该揉进去。本地土人的土话,有的是不可代替的。我们大家都要揉好这团面。也应在各人手里揉进些东西,营养可能更好,发起来也可能更喧腾。”可见,林斤澜将“这团面”揉得很匀很成功。难以想象,没有了这些温州方言的大胆运用,“矮凳桥”的风情会黯淡多少。
内容决定形式,语言作为文本内容的表达形式之一,作用还在于用符合文本内容的语言来表达内容。所以,充满生命力的暴力文化就要用张扬、激烈的语言表达,而奇丽、神秘的湘楚文化就要用带怪诞色彩的语言表达。江南文化的温和水性自然就要用清新、平淡的语言来表达。况且江南文人一向敏锐善思,必然不会满足于如此简单的语言表达,所以在平淡的语言背后营造出独特的审美意境,赋予其诗意,使文本不仅自然、平淡,而且有回味和思考的空间。与此同时,江南作家无意识的“寻根”创作促使他们开始寻找江南传统文化时,第一触摸到的信息便是丰富的方言。因为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找到了某种语言,也就找到了某种文化形态和当代内容。所以,江南“寻根”小说语言呈现的另一大特色,就是方言的大胆尝试,致使江南文化形态更形象、生动、立体地展示在读者面前。
正是江南“寻根”小说所寻之“根”无法定义的丰富多元性,决定了小说的文学语言也呈现出了多姿多彩的一面:汪曾祺《受戒》、《大淖记事》中语言的恬淡、闲适,叶文玲“长塘镇风情”小说的抒情、温婉,陆文夫《美食家》中的写实、幽默,林斤澜“矮凳桥系列”小说的怪癖、世故,李杭育葛川江系列小说的空灵、奇幻,王安忆《小鲍庄》的意犹未尽。因此,在阅读完江南“寻根”作品后,最直观的一个感受就是“说不清道不明”。不同的江南“寻根”小说有不同的语言色彩,一样无法具体定义,让读者有点迷失于这个语言空间中,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暧昧”的感觉。
以上分析可见,江南“寻根”小说表达“根”时的艺术方法运用上,与其他“寻根”小说有着明显的差异。江南文化的丰富多元决定了江南“寻根”小说语言是多彩多姿、充满诗意、意境深远的;江南作家“寻根”意识的相对弱化,在传统与现代间的徘徊,使他们在创作时,不自觉地淡化情节,将表面冲突转为内在的心理冲突,呈现出淡淡忧伤的散文化倾向。李杭育曾说:“张承志到处捅火山,每每喷发出炽热的岩浆;韩少功有座水库,闸门一开,便把人类的所有同情顿时倾泻到哑巴身上;……王安忆给自己开了一条不宽不窄的水渠,细水长流,潺潺而来。”其实,对王安忆这样的形容,也是对江南“寻根派”作家的贴切形容。文学语言的意境深远,散文化叙事的温和委婉,都使读者产生了一定的阅读“空白”,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或沉思,或反省。
这种感觉真的很“暧昧”。
轰轰烈烈的“寻根文学”思潮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但回想起来,这桩当年的文学盛事依然是今天的美好回忆。相较于如今眼花缭乱的商业市场化写作,“寻根派”作家散发出的最诚挚最纯粹的文学激情,以及作品流露出的文化关怀,更显示出它之于当下文学的意义。
关于“寻根文学”思潮的意义探讨已经很多,有人甚至将它与五四文学并列为汉语小说的高峰,因为它和五四文学有着太多相似之处,转型的社会背景,现代的启蒙立场,中国文学的重大转折,可见,“寻根文学”思潮的意义之重。
首先,“寻根文学”思潮使新时期文学开始从单纯走向复杂,创造了新时期文学确立方向和重新摸索的契机;其次,“寻根派”作家自信地以“民族自我”的姿态开始与世界文学潮流对话;第三,“寻根”小说开始从对社会政治的集中关注转向了对深层文化心理结构的阐释;第四,它使众多文学青年看到了振兴中国文学的曙光,大大地激发当时文学的创作热情;等等。但我们认为,“寻根文学”思潮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看来,它最大的意义都在于:鼓舞中国作家以现代意识发掘和反思民族文化的信念,使我们看到了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和精神内核,让中国人对自己的民族传统文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体会。且不论在当时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撞之下,认识自身文化有多么重要,就是在如今全球一体化的趋势下,在越来越多人迷失于眼花缭乱的现代文明世界时,再度认识自身民族传统文化,重新回归民族文化的母体,同样具有重大的意义。而民族传统文化具体到每个作家的个人体验上,就直接指向了保留完整的地域文化。所以,“寻根文学”思潮的一大特色就是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
目前对“寻根文学”思潮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问题上:其一,就是所谓的“根”。寻根,寻的就是民族传统文化之根,再具体地说,它包含传统的伦理道德观、民族文化心理性格,还有具地域特征的民情风俗。其二,寻根文学成为当代文学史上一股热潮时所处的一个文化情境,即现代意识的压力和中西文化碰撞的现实。其三,“寻根”小说与魔幻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间的关系等等。当然地域文化也是其中热点之一,但基本都停留在一部“寻根”小说所呈现出的地域文化特色的研究,或是论述“寻根文学”思潮体现的各种地域文化特色,像这样直接从一个地域文化角度切入去探讨它与整个思潮间的微妙关系,并不多见。因此,本章探讨江南文化视野下的“寻根文学”与整体“寻根文学”思潮间的暧昧状态,就具备了第一层意义。
第二层意义就在于,本章对江南“寻根”小说暧昧状态的分析,从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对江南文化的形象的全方位的了解。“在21世纪的今天,当现代世俗商潮夹裹西方现代、后现代主义的威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时候,倾心于我们脚下的这块地域文化,着意挖掘民族生存、延续、发展的内在泉源与价值规范,以返朴归真的方式突出和传扬与自然同构的旺盛生命力以及健全的人性,防止、抵消现代文化软质及其对人性的异化,这显然是一个极富现代意味的命题。”可见,对自己脚下文化的理解是现代性命题的前提。本章探讨了江南“寻根”小说呈现暧昧状态的原因:在“为什么寻根”问题上,江南“寻根”小说体现出的形态又与“寻根”主张间产生了隔阂,与“寻根”的最终目的产生了背离,以致江南“寻根”小说在具体创作中的坚持和目的性,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与整体“寻根”文学之间暧昧不清的态度;江南文化自身的丰富性和江南作家的无意识“寻根”,决定了江南文化之“根”的无法定义和对“根”无奈坚守的态度,使得所寻之“根”透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江南“寻根”小说显示出的与整体“寻根文学”与众不同的艺术手法和叙事风格——情节冲突内化的散文倾向和地域性突出的文学语言,同样使江南“寻根”小说在总体风格上弥漫着浓浓的暧昧气息。而这所有阐述,都离不开一个最终决定因素——江南独特的文化视野,地理环境因素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在一个以民族传统文化为视点的“寻根文学”思潮中再深入探讨其中江南文化视野下的“寻根”小说,这样双重的文化意义下,我们对江南文化会有更加全面的体会。
在经济大潮中,人们对江南的理解也偏于单一化,除了对它水性美的表面理解外,都集中在经济文化印象上,如繁荣发展的苏南都市群、温州模式、绍兴轻纺城、义乌小商品市场,等等,江南文化中的开放与进取精神成了近年来外界对江南的基本印象。而且,现在的江南文学创作缺乏对江南文化内涵的展现,文本中的江南文化色彩也黯淡许多,整体文学创作都远远落后于丰富多元的江南文化。所以,江南文化的精髓被遗忘,再也突显不出自己的独特韵味。本章着重探讨了江南“寻根”小说的暧昧状态及其与“寻根文学”思潮间的关系,也对江南“寻根”小说所寻的江南文化之“根”进行了阐述,希望以此再度凸显江南文化的独特价值,唤起作家对江南文化精髓的关注,让江南文学再度散发出与众不同的耐人寻味的味道。这也是第三层意义所在。
(朱莹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