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美的感动,是从人类最深处震荡的,所以比较的薄弱一点。有人用感觉的与记忆的两种印象来证明。记忆的印象,就是感觉的再现,但是远不如感觉的强烈,是无可疑的。美的情感,是专属于高等官能的印象,而且是容易移动的样子。他的根基上的表象,是常常很速的经过而且很易于重现;他自己具有一种统一性,而却常常为生活的印象所篡夺,而易于消失。因为实际的情感,是从经验上发生,而与生活状况互相关联为一体;理想的情感,乃自成为一世界的。所以持久性的不同,并不是由于情感的本质,而实由于生活条件的压迫,就是相伴的环境。我们常常看到在戏院悲剧的末句方唱毕,或音乐场大合奏的尾声方颤毕,而听众已争趋寄衣处,或互相谐谑,或互相争论,就毫没有美的余感了。我们不能说这种原因就在影相感情上,而可以说是那种感情,本出于特别的诱导,所以因我们生活感想的连续性窜入而不能不放弃。
还有一种主观上经历的观察,与影相论相当的,是以影相的感情与实际的感情为无在不互相对待的。古代美学家本有分精神状况为两列,以第一列与第二列为同时平行的,如Fichte 的科学论,就以这个为经验根本的。现代的Witaseks 又继续这种见解。他说心理事实的经过,可分作两半;每一经过,在这半面的事实,必有一个照相在那半面。
如感觉与想象,判断与假定,实际的感情与理想的感情,严正的愿望与想象的愿望都是。假定不能不伴着判断,但是一种想象的判断,而不是实际的。所以在假定上的感情,是一种影相的感情,他与别种感情的区别,还是强度的减杀。这一种理论上,所可为明显区别的,还是不外乎实际感情与影相感情,就是正式的感情与想象的感情。至于判断与假定的对待说,很不容易贯彻。因为想象的感情,也常常伴着判断,并不是专属于假定。当着多数想象的感情发生的机会,常把实物在意识上很轻松的再现,这并非由知识的分子而来。而且在假定方面,也很有参入实际感情的影响的。快与不快,就是在假定上,也可以使个人受很大的激刺,而不必常留在想象的、流转的状况。所以,我们很不容易把想象感情分作互相对待的两种。因为我们体验心里的经过,例如在判断上说,这个对象是绿的;在假定上说,这对象怕是绿的。按之认识论,固然不同,而在心理上,很不容易指出界限来。
影相感情的说明,还以感觉论的影相说为较善,因为彼是以心理状况为根据的。我们都记得,美术品的大多数,只能用一种觉官去享受他,很少有可以应用于多种觉官的。若实物,就往往可以影响于吾人全体的感态。例如一朵蔷薇花,可以看,可以摸,可以嗅,可以味,可以普及于多数觉官,这就是实物的特征。然而一朵画的蔷薇花,就只属于视觉,这就是失掉实物的特性了。我们叫作影相的,就是影响于一种觉官,而不能从他种觉官上探他的痕迹。他同小说上现鬼一样,我们看到他而不能捉摸,我们看他进来了,而不能听到他的足音;我们看他在活动,而不能感到空气的振动。又如音乐,是只可以听到,或可以按着他的节拍而活动,而无关于别种觉官。这些美术的单觉性,就可以证明影相的特性。这种影相的单觉性与实物的多觉性相对待,正如镜中假象与镜前实体之对待,也就如想象与感觉的对待。感觉是充满的,而想象是抽绎的。
譬如我想到一个人,心目上若有他面貌的一部分,或有他一种特别的活动,决不能把他周围的状况都重现出来,也不能听到他的语音。在想象上,就是较为明晰的表相,也比较最不明晰的感觉很简单,很贫乏。
在客观论上,影相论一转而为幻想论。幻想的效力,是当然摄入于精神状态的。而且,这种状态的发生,是在实物与影相间为有意识的自欺,与有意向的继续的更迭。这种美的享受,是一种自由的有意的动荡在实在与非实在的中间。也可以说是不绝的在原本与摹本间调和的试验。我们若是赏鉴一种描写很好的球,俄而看作真正的球,俄而觉得是平面上描写的。若是看一个肖像,或看一幅山水画,不作为纯粹的色彩观,也不作为真的人与山水观,而是动荡于两者的中间。又如在剧院观某名伶演某剧的某人,既不是执着于某伶,也不是真认为剧本中的某人,而是动荡于这两者的中间。在这种情状上,实际与影相的分界,几乎不可意识了。是与否、真与假、实与虚的区别,是属于判断上,而不在美的享用上的。
美的融和力,不但泯去实际与影相的界限,而且也能泯去外面自然与内面精神的界限,这就是感情美学的出发点。感情美学并不以感情为只是主观的状态,而更且融入客观,正与理想派哲学同一见解。照Fichte等哲学家的观察,凡是我们叫作客观的事物,都是由“我”派分出去的。我们回溯到根本上的“我”,就是万物皆我一体。无论何种对象,我都可以游神于其中,而重见我本来的面目,就可以引起一种美的感情,这是美学上“感情移入”的理论。这种理论,与古代拟人论(Anthro pomor phismus)的世界观,也是相通的。因为我们要了解全世界,只要从我们自身上去体会就足了。而一种最有力的通译就是美与美术的创造。希腊神话中,有一神名Narkissos,是青年男子,在水里面自照,爱得要死。正如冯小青“对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一样。在拟人论的思想,就是全自然界都是自照的影子。Narkissos可以算是美术家的榜样的象征。在外界的对象上,把自己的人格参进去,这就是踏入美的境界的初步。所以,美的境界,从内引出的,比从外引进的还多。我们要把握这个美,就凭着我们精神形式的生活与发展与经过。
最近三十年,感情移入说的美学,凭着记述心理学的助力,更发展了。根本上的见解,说美的享受在自己与外界的融和,是没有改变。但说明“美的享受”所以由此发生的理由,稍稍脱离理想哲学与拟人论的范围。例如R.Vischer说视觉的形式感情,说我们忽看到一种曲线,初觉很平易的进行,忽而像梦境的郁怒,忽而又急遽的继续发射。又如Karl du Prel说抒情诗的心理,说想象的象征力,并不要把对象的外形,作为人类的状态;只要有可以与我们的感想相应和的,就单是声音与色彩,也可以娱情。诗人的妙想,寄精神于对象上,也不过远远的在人类状况上想起来的。较为明晰的,是H.Lotze的说音乐。
他说我们把精神上经过的状况移置在音乐上,就因声音的特性而愉快。我们身上各机关的生长与代谢,在无数阶级的音程上,从新再现出来。凡有从一种意识内容而移到别种的变化,从渐渐儿平滑过去的而转到跳越的融和,都在音乐上从新再现出来。精神上时间的特性,也附在声音上。两方的连合是最后的事实的特性。若是我的感态很容易的在音乐的感态上参入去,那就在这种同性与同感上很可以自娱了。我们的喜听音乐,就为他也是精神上动作的一种。
在各家感情移入说里面,以Theodor Lipps为最着名。他说感情移入,是先用类似联想律来解释音节的享受。每种音节的分子或组合,进行到各人的听觉上,精神上就有一种倾向,要照同样的节奏进行。精神动作的每种特别节奏,都向着意识经过的总体而要附丽进去。节奏的特性,有轻松,有严重,有自由,有连带,而精神的经过,常能随意照他们的内容为同样的振动。在这种情形上,就发生一种个人的总感态,与对象相应和。因为他是把所听的节奏誊录过来,而且直接的与他们结合。照Lipps的见解,这种经过,在心理学上的问题,就是从意识内容上推论无意识的心理经过与他的效力,而转为可以了解的意识内容。若再进一步,就到玄学的范围。Fichte对于思想家的要求,是观察世界的时候,要把一切实物的种类都作人为观;而Lipps就移用在美的观赏上;一切静止的形式,都作行动观。感情移入,是把每种存在的都变为生活,就是不绝的变动。Lipps所最乐于引证的,是简单的形式。例如对一线,就按照描写的手法来运动,或迅速的引进而抽出,或不绝的滑过去。但是,对于静止的线状,我们果皆作如是观么?设要作如是观,而把内界的经过都照着线状的运动,势必以弧曲的蜿蜒的错杂的形式,为胜于径直的正角的平行的线状了。
而美的观赏上,实不必都变静止为活动,都把空间的改为时间的。例如一幅图画的布置,若照横面安排的,就应用静止律。又如一瞥而可以照及全范围的,也自然用不着运动的作用。
Lipps分感情移入为二种:一积极的,一消极的。积极的亦名为交感的移入,说是一种自由状况的快感。当着主观与客观相接触的时候,把主观的行动融和在客观上。例如对于建筑的形式上,觉得在主观上有一种轻便的游戏,或一种对于强压的抵消,于是乎发生幸福的情感。这种幸福的情感,是一种精神动作的结局。至于美的对象,是不过使主观容易达到自由与高尚的精神生活就是了。依VolKelt的意见,这一种的主观化,是不能有的,因为感情移入,必要把情感与观点融和起来;而对象方面,也必有相当的状况,就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且Lipps所举示的,常常把主观与客观作为对谈的形式,就是与外界全脱关系,而仅为个人与对象相互的关系;其实,在此等状况上,不能无外界的影响。
据EmmaV.Ritoòk的报告,实验的结果,有许多美感的情状,并不含有感情移入的关系。就是从普通经验上讲,简单的饰文,很有可以起快感的,但并不待有交感的作用。建筑上如峨特式寺院,罗科科式厅堂等,诚然富有感态,有代表一种精神生活的效力;然如严格的纪念建筑品,令我们无从感入的,也就不少。
至于Lipps所举的消极的感情移入,是指不快与不同感情的对象,此等是否待感情移入而后起反感,尤是一种疑问。
所以,感情移入的理论,在美的享受上,有一部分可以应用,但不能说明全部,存为说明法的一种就是了。
二 方法
十九世纪以前,美学是哲学的一部分,所以种种理论,多出于哲学家的悬想。就中稍近于科学的,是应用心理学的内省法。美术的批评与理论,虽间有从归纳法求出的,然而还没有一个着美学的,肯应用这种方法,来建设归纳法的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