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主义
在美学史上,各家学说,或区为主观论与客观论两种趋向。但美学的主观与客观,是不能偏废的。在客观方面,必需具有可以引起美感的条件;在主观方面,又必需具有感受美的对象的能力。与求真的偏于客观,求善的偏于主观,不能一样。试举两种趋向的学说,对照一番,就可以明白了。
美学的先驱,是客观论,因为美术上着作的状况,比赏鉴的心情是容易研究一点,因为这一种研究,可以把自然界的实体作为标准。所以,客观论上常常缘艺术与实体关系的疏密,发生学说的差别。例如,自然主义,是要求艺术与实体相等的;理想主义,是要求艺术超过实体的;形式主义,想象主义,感觉主义,是要求艺术减杀实体的。
自然主义并不是专为美术家自己所倚仗的,因为美术家或者并不注意于把他所感受的照样表示出来;而倒是这种主义常为思想家所最易走的方向。自然主义,是严格的主张美术要酷肖实体的。伦理学上的乐天观,本来还是问题;抱乐天观的,把现实世界作为最美满的,就能把疏远自然的游艺,不必待确实的证据就排斥掉么?自然主义与乐天观的关系,是一方面;与宗教信仰的关系,又是一方面。若是信世界是上帝创造的,自然是最美的了;无怪乎艺术的美,没有过于模仿自然的了。
这种世界观的争论,是别一问题。我们在美学的立足点观察,有种种对于自然主义的非难:第一,把一部分的自然很忠实的写出来,令人有一种不关美学而且与观察原本时特殊的情感。例如逼真的蜡人,引起惊骇,这是非美学的,而且为晤见本人时所没有的。第二,凡是叫作美术,总比实体要减杀一点。例如风景画,不能有日光、喧声、活动与新鲜的空气。蜡人的面上、手上不能有脂肪。石膏型的眼是常开的;身体上各部分容量的变动与精神的经历相伴的,决不能表示。又如我们看得到的骚扰不安的状态,也不是美术所能写照的。第三,我们说的类似,决不是实物的真相。例如滑稽画与速写画,一看是很类似对象的,然而决不是忠实的描写。滑稽画所写的是一小部分的特性;速写是删去许多应有的。我们看一幅肖像,就是美术家把他的耳、鼻以至眼睛,都省略了,而纯然用一种颜色的痕迹代他们,然而我们还觉得那人的面貌,活现在面前。各派的画家,常常看重省略法。第四,在最忠实的摹本,一定要把美术家的个性完全去掉,这就是把美术的生命除绝了。因为美术家享用,是于类似的娱乐以外,还有一种认识的愉快同时并存的。
然而自然主义的主张,也有理由。一方面是关乎理论的,一方面是关乎实际的。在理论方面,先因有自然忠实与实物模拟的更换。在滑稽画与速写画上已看得出自然印象与实物模拟的差别。这种不完全或破碎的美术品,引出对于“自然忠实”语意的加强。然自然主义家若说是自然即完全可以用描写的方法重现出来,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美术上若过于违异自然,引起一种“不类”的感想,来妨害赏鉴,这是要避免的。
自然主义所依据的,又有一端,就是无论什么样理想高尚的美术品,终不能不与生活状况有关联。美术上的材料,终不能不取资于自然。然而这也不是很强的论证。因为要制一种可以满足美感的艺术,一定要把所取的材料,改新一点,如选择、增加或减少等。说是不可与经验相背,固然有一种范围,例如从视觉方面讲,远的物象,若是与近的同样大小,这自然是在图画上所见不到的。却不能因主张适合经验而说一种美术品必要使看的、听的或读的可以照样去实行。在美术上,常有附翼的马与半人半马的怪物,固然是用实物上所有的材料集合起来的;然而美术的材料,决不必以选择与联结为制限;往往把实现的事物,参错改变,要有很精细的思路,才能寻着他的线索。如神话的、象征的美术,何尝不是取材于经验,但不是从迹象上看得的。
自然主义对于外界实物的关系,既然这样,还要补充一层,就是他对于精神的经历,一定也应当同等的描写出来。然而最乐于实写感情状况的,乃正是自然主义的敌手。抒情诗家,常常把他的情感极明显而毫无改变的写出来,他的与自然主义,应当比理想主义还要接近一点了。这么看来,自然主义,实在是一种普遍的信仰,不是一种美术家的方向。这个区别是很重要的。在美术史上,有一种现象,我们叫作自然主义的样式,单是免除理论的反省时,才可以用这个名义。核实的讲起来,自然主义,不过是一种时期上侵入的实际作用,就是因反对抽象的观念与形式而发生的。他不是要取现实世界的一段很忠实的描写,而在提出一种适合时代的技巧。因为这以前一时期的形式,显出保守性,是抽象的,失真的;于是乎取这个旧时代的美所占之地位,而代以新时代的美,就是用“真”来攻击“理想狂”。人类历史上常有的状况,随着事物秩序的变换而文化界革新,于是乎发见较新的价值观念与实在的意义,而一切美术,也跟着变动。每个美术家目睹现代的事物,要把适合于现代的形式表白出来,就叫作自然派。这种自然派的意义,不过是已死的理想派的敌手。凡是反对政府与反对教会的党派,喜欢用唯物论与无神论的名义来制造空气;美术上的反对派,也是喜欢用自然主义的名义,与他们一样。
从历史上看来,凡是自然派,很容易选择到丑怪与鄙野的材料。这上面第一个理由,是因为从前的美术品,已经把许多对象尽量的描写过了,而且或者已达到很美观的地步了。所以,在对待与独立的情感上,不能不选到特殊的作品。第二个理由,是新发明的技巧,使人驱而于因难见巧的方向,把不容易着手的材料,来显他的长技。这就看美术家的本领,能不能把自然界令人不快的内容,改成引起快感的艺术。自然是无穷的,所以能把一部分不谐适的内容调和起来。美术上所取的,不过自然的一小片段,若能含有全宇宙深广的意义,那就也有担负丑怪的能力了。
在这一点上,与自然派最相反对的,是理想派。在理想派哲学上,本来有一种假定,就是万物的后面,还有一种超官能的实在;就是这个世界不是全从现象构成,还有一种理性的实体。美学家用这个假定作为美学的立足点,就从美与舒适的差别上进行。在美感的经历上,一定有一种对象与一个感受这对象的“我”,在官觉上相接触而后起一种快感。但是这种经历,是一切快感所同具的。我们叫作美的,一定于这种从官能上传递而发生愉快的关系以外,还有一点特别的;而这个一定也是对象所映照的状况。所以美术的意义,并不是摹拟一个实物;而实在把很深的实在,贡献在官能上;而美的意义,是把“绝对”现成可以观照的形式,把“无穷”现在“有穷”上,把理想现在有界的影相上。普通经验上的物象,对于他所根据的理想,只能为不完全的表示;而美术是把实在完全呈露出来。这一派学说上所说的理想,实在不外乎一种客观的普通的概念,但是把这个概念返在观照上而后见得是美。他的概念,不是思想的抽象,而是理想所本有的。
照理想派的意见,要在美术品指出理想所寄托的点,往往很难。有一个理想家对于静物画的说明,说:“譬如画中有一桌,桌上有书,有杯,有卷烟匣等等。若书是合的,杯是空的,匣是盖好的,那就是一幅死的画。若是画中的书是翻开的,就是仅露一个篇名,看画的人,也就读起来了。”这是一种很巧妙的说明。然而,美术家神妙的作品,往往连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Philipp Otto Runge遇着一个人,问他所以画日时循环表的意义,他对答道:“设使我能说出来,就不用画了。”Mendelssohn在一封信里面说:若是音乐用词句说明,他就不要再用乐谱的记号了。
真正美术品,不能从抽象的思想产出。他的产出的机会,不是在思想的合于论理,而在对于激刺之情感的价值。理想固然是美术上所不可缺的,然而他既然凭着形式、颜色、声音表示出来,若是要理解他,只能靠着领会,而不能靠着思想。在实际的内容上,可以用概念的词句来解释。然而,美术品是还有一点在这个以外的,就是属于情感的。
注重于情感方面的是形式派。形式派的主张,美术家所借以表示的与赏鉴的、所以受感动的,都不外乎一种秩序,就是把复杂的材料,集合在统一的形式上。美学的了解,不是这是什么的问题,而是这是怎样的问题。在理想派,不过把形式当作一种内容的记号;而形式派,是把内容搁置了。不但是官能上的感觉,就是最高的世界观,也置之不顾。他们说,美是不能在材料上求得的,完全在乎形式与组合的均适,颜色与音调的谐和。凡有一个对象的各部分,分开来,是毫没有美学上价值的。等到连合起来了,彼此有一种关系了,然后发生美学上价值的评判。
要是问形式派,为什么有一种形式可以生快感,而有一种不能?普通的答案,就是以明了而易于理解的为发生快感的条件。例如,谐和的音节有颤动数的关系;空间部分要均齐的分配;有节奏变拍要觉得轻易的进行,这都是可以引起快感而与内容没有关系的。
但是,这种完全抽象的理论,是否可以信任,是一问题。例如复杂而统一,是形式上最主要的条件;但是,很有也复杂而也统一的对象,竟不能引起快感的,这是什么缘故?一种形式与内容的美术品,要抽取他一部分,而使感觉上毫不受全体的影响,是不可能的事;各部分必不免互相映照的。
形式论是对于实物的全体而专取形式一部分,是数量的减杀;又或就实物的全体而作程度的减杀,这是专取影相的幻想派。他以为现实世界的影相是美术上唯一的对象,因为影相是脱去艰难与压迫,为无穷的春而不与自然的苛律生关系。美的对象,应当对于生活的关系,毫没有一点顾虑,而专对于所值的效为享用。我们平常看一种实物,一定想到他于我有什么用处,而且他与其他实物有何等关联,而在美的生活上要脱去这两种关系。我们的看法,不是为我们有利益,也不是为与他物有影响。他把他的实际消灭了而只留一个影相。
由影相上所发生之精神的激刺,是缺少意志作用的。所以在享用的精神上发生情感,有一点作用而比实际上是减杀了。这种影相,较之实际上似乎减杀,而在评判上,反为加增,因为我们认这影相的世界为超过实际而可爱的理想世界。
这种影相论,一转而为美的感觉论,就更为明了。因为影相论的代表,于美的独立性以外,更注重于感受的作用。他不但主张美的工作有自己的目的,而且主张从美的对象引起自己的快感以后,就能按照所感受的状况表示出来。
凡人对于所感受的状况,常常觉得是无定的,而可以任意选择;一定要渡到概念上,才能固定。然而一渡到概念的固定,就是别一种的心境,把最初的观照放弃了。现在就有一问题,是不是最初的观照,也可以增充起来,到很清楚很安静的程度?感觉论者说是可以的,就凭寄在美术上。美术是把观照上易去的留住了,流动的固定了,一切与观照连带的都收容了,构成一种悠久的状况。
凡是造形美术,都是随视觉的要求而能把实物上无定的形式与色彩之印象,构成有定的实在。例如造像家用大理石雕一个人的肖像,他从那个人所得来的,不过形式;而从材料上所得的,不过把所见的相可以到稳定表示的程度。
每一种造形美术,一定要有一个统一的空间;像人的视觉,虽远物,也在统一的空间上享受的。在画家,必须从他的视域上截取一部分,仿佛于四周加一边框的样子;而且觑定一个空间的中心点;并且他所用的色彩,也并不是各不相关的点块,而有互相映照的韵调。他们从远近物相的感受与记忆的表象,而得一空间的色彩的综合,以形为图画的。在概念的思想家,从现实的屡变之存在形式上,行抽象作用,得到思想形式;而美术家,从静静儿变换而既非感受所能把捉,也非记忆所能固定的影相上,取出观照的普遍的美术形式。他们一方面利用自然界所传递的效力而专取他的形式,用为有力的表示;一方面又利用材料的限制,如画板只有平面,文石只有静相等,而转写立体与动状,以显他那特殊的技巧。
在这种理论上,已不仅限于客观方面,而兼涉主观问题。因为我们所存想的事物,虽不能没有与表象相当的客体,而我们所感受的声音或色彩,却不但物理的而兼为心理的。所以从感受方面观察,不但不能舍却主观,而实融合主、客为一体。这种融合主、客的见解,在美学上实有重大意义。现在我们可以由客观论而转到主观论方面了。
主观派的各家,除感情移入论等一、二家外,大多数是与客观派各派有密切关系的。客观派中的影相论,尤是容易引入主观派的。他的问题:意识上那一种的状况是可以用影相来解决的?他的答案:是脱离一切意志激动的。这就是“没有利益关系的快感”与“不涉意志的观点”等理论所演出的。这一种理论,是把美的享用与平常官体的享用,分离开来。官能的享受,是必要先占有的,例如,适于味觉的饮食,适于肤觉的衣料,适于居住的宫室等。美的享用,完全与此等不同。是美的感动与别种感动不但在种类上、而且在程度上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