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其他小说戏曲通用的“拆字道白”。平话中洞虚先生的卦判:“此病大分不好,有横死老幼阳人在命为祸。非今生,乃宿世之冤。今夜就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度河之次,向西铺设,苦苦哀求,庶有少救。”
这和李瓶儿之死十分相似。“非今生,乃宿世之冤”,平话的实际描写却是今生,而不是宿世。可见这些小说戏曲中的熟套,陈陈相因,与其说是谁影响谁,不如说是共同接受民间艺人的传统技法而产生彼此渗透、相互交流的现象。
无名氏文言短篇小说《如意君传》和《金瓶梅》的色情描写,尤其是第二十七回,有明显的蹈袭痕迹。这是《金瓶梅》和其他小说重叠而在某种意义上可说不是泛泛之笔的唯一例子。另一方面,《如意君传》又和《隋唐演义》有二、三小段几乎文字全同,引录一例如下:
会高宗起如厕,媚娘奉金盆水跪进。高宗戏以水洒之曰:“乍忆巫山梦里魂,阳台路隔岂无门。”媚娘即和曰:“未錞(曾)锦帐风云会,先沐金盆雨露恩。”高宗大悦,遂相携交会于宫内小轩僻处,极尽缱绻。既毕,媚娘执御衣而泣曰:“妾虽微贱,久侍至尊。欲全陛下之情,冒犯私通之律。异日居九五,不知置妾身何地耶?”高宗解所佩九龙羊脂玉钩与之。(《如意君传》)
一日晋王在宫中,武才人取金盆盛水,捧进晋王盥手。晋王看他脸儿妖艳,便将水洒其面。戏吟道:“乍忆巫山梦里魂,阳台路隔恨无门。”武才人亦即接口吟道:“未曾锦帐风云会,先沐金盆雨露恩。”晋王听了大喜,便携了武才人的手,同往宫后小轩僻处……武才人扯住晋王御衣泣道:“妾虽微贱,久侍至尊。今日欲全殿下之情,遂犯私通之律。倘异日嗣登九五,置妾于何地。”晋王乃解九龙羊脂玉钩赠武才人。(《隋唐演义》第七十回)
《隋唐演义》没有关于武则天和男宠的猥亵描写。此书署名罗贯中原着,清初褚人获改编。上面引文第二句前略去“如厕”一事,取水洗手便失去缘由。剪裁失当而留下的痕迹显然可见。未改编前的《隋唐演义》和《如意君传》的重叠部分可能会更多些。《如意君传》不是话本,成书较《金瓶梅》为早,它仍然可能有某种传说或话本作为依据。因此《金瓶梅》和《如意君传》两者成书前在流传过程中相互渗透,或它们都曾经从第三者接受某种影响的可能性不能排除。
《金瓶梅》第五十四回“(应)伯爵蹑足潜踪寻去,只见(妓女韩金钏)在湖山石下撒尿”一小段又和《隋唐演义》第三十六回“炀帝尚要取笑他(袁宝儿),只听得蔷薇架外扑簌簌的小遗声响,炀帝便撇了宝儿轻轻起身走出来”一小段雷同。《隋唐演义》刻本在它后面将已经刻成的五十多字删去,留下空白,当是它所依据的《隋炀帝艳史》的原文。这是《金瓶梅》间接蹈袭《隋炀帝艳史》的佐证。
《金瓶梅》第一回交代女主角的出身:“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据清黄之隽《錏堂集》卷二一《杂着》五“詹言”下所引嘉靖八年(1529)己丑进士黄训《读书一得》已有《读如意君传》之作。此传至迟当作于嘉靖年间。以上见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四。
“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后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张大户每要收他,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话本《志诚张主管》大意说:东京汴州一个开绒线铺的张员外,年过六旬,妻子亡故,没有儿女。凭媒人说合,娶了“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时,十分宠幸。后来只为一句话破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地把与人”。过门之后,“看那张员外时,这几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
招宣使属内侍省,正六品。它是宋代的官名,不为人们所熟悉。可能说书艺人也只是照本传留,无论《金瓶梅》或《志诚张主管》都未对它作出解释,似乎把它当作一般人名看待。对王招宣的家世,《金瓶梅》第六十九回倒有介绍,说他的祖爷是太原节度使汾阳郡王王景崇。据《新五代史》卷五三,王景崇在五代汉时官至凤翔巡检使、邠州留后,后因叛乱失败而自焚,不可能是北宋的开国功臣。王景崇当是北宋初王景之误。据《宋史》卷二五二,王景,莱州掖人。宋初封太原郡王,死后追封岐王。王景讹为王景崇,官衔和封爵也有出入。这当然不是文人读史而记错,而是说书艺人口口相传、以讹传讹的结果。这一差错很可以说明王招宣作为话本的常见角色流传已久,而和它有关系的潘金莲的故事也一定渊源甚早。
《志诚张主管》和《金瓶梅》的关系还见于词话第一百回。各引录一段如下以作对照。
(张员外的胭脂绒线铺)两个主管,各轮一个在店中当值。
其日却好正轮着张(胜)主管值宿。门外是一间小房,点着一盏灯,张主管闲坐半晌,安排歇宿。忽听得有人来敲门。张主管听得,问道是谁。应道:“你快开门,却说与你。”
张主管开房门,那人跄将入来,闪身已在灯光背后。张主管看时,是个妇人。张主管见了一惊,慌忙道:“小娘子,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那妇人应道:“我不是私来,早间与你物事的教我来。”张主管道:“小夫人与我十文金钱,想是教你来讨还?”那妇女道:“你不理会得,李(庆)主管得的是银钱。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来与你。”只见那妇人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打开来看道:
“这几件把与你穿的。又有几件妇女的衣服,把与你娘。”只见妇女留下衣服,作别出门,复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倒忘了。”又向衣袖里取出一锭五十两大银,撇了自去。当夜,张胜无故得了许多东西,不明不白,一夜不曾睡着。
明日早起来,张主管开了店门,依旧做买卖。等得李主管到了,将铺面交割与他。张胜自归到家中,拿出衣服银子与娘看。
娘问:“这物事那里来的?”张主管把夜来的话,一一说与娘知。
婆婆听得,说道:“孩儿,小夫人他把金钱与你,又把衣服银子与你,却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以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爷,便满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日便不要去。”这张主管是个本分之人,况又是个孝顺的,听见娘说,便不往铺里去。
张员外见他不去,使人来叫,问道:“如何主管不来?”婆婆应道:“孩儿感些风寒,这几日身子不快,来不得。传语员外得知,一好便来。”
又过了几日,李主管见他不来,自来叫道:“张主管如何不来?铺中没人相帮。”老娘只是推身子不快,这两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张员外三、五遍使人来叫,做娘的只是说未得好。张员外见三回五次叫他不来,猜道必是别有去处。(《志诚张主管》)谁知自从陈经济死后,(周)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照的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见李安(虞候)一条好汉,只因打杀张胜(另一虞候),巡风早晚十分小心。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忽听有人敲后门,忙问道是谁。
只闻叫道:“你开门则个。”李安忙开了房门,却见一个人抢入来,闪身在灯光背后。李安看时,却认的是养娘金匮。李安道:“养娘,你这晚来有甚事?”金匮道:“不是我私来,里边奶奶(春梅)差出我们来。”李安道:“奶奶教你来怎么?”金匮笑道:“你好不理会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与你,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吃张胜那厮杀了。”说毕,留下衣服出门。
走了两步,又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宝来,撇与李安,自去了。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径拿衣服到家与他母亲。做娘的问道:“这东西是那里的?”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做母的听言叫苦:“当初张胜干坏了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东西与你,却是甚么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爹爹,满眼只看着你。若是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来叫,如何答应?”婆婆道:“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李安道:“终不成不去,惹老爷不见怪么?”做娘的便说:“你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里住上几个月,再来看事故何如。”这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就依着娘的话,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贵去了。(《金瓶梅》第一百回)
话本中小夫人出生在王招宣府,后又转到张大户家,张大户添上四五件病症,这和词话中潘金莲的经历何其相似!话本是两主管张胜、李庆,词话是两虞候李安、张胜,贴身使女奉主妇之命在晚上去找男人,衣服送男人的娘,五十两大银送男人,男人很孝顺,听娘的话装病不出门,使女进男人房间的情景,走了又回头赠银的情景,都可以两两对比而无不吻合。
这是模拟、抄袭呢,还是另一回事?
和戏曲一样,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兴起于地位低微的书会才人和说书艺人之手。每一话本的产生差不多都经过世代艺人的流传授受,并从中得到提高。每一比较成功的作品都会有若干不同的师承流派的变异,在这漫长过程中容易受到别的同类题材作品或不同类作品的类似部分的渗透、交流和影响,其中难免形成一丝熟套。如《金瓶梅》第八回描写和尚的谚语“一个字便是僧”、“色中饿鬼兽中狨”和“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就和《水浒》第四十五回《石秀智杀裴如海》相同。其他如关于媒婆、赃官、男女幽会等差不多都有一些半固定的通用性质的词句,有的全同,有的大同小异,在若干作品中一再出现。
话本《志诚张主管》和《金瓶梅》的雷同部分除上面曾引录的两段外,《金瓶梅》李瓶儿原是梁中书的小妾,在水浒英雄大闹翠云楼时,她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逃出来,就可能和《志诚张主管》的小夫人从王招宣府里偷出一百单八颗西洋数珠同出一源。
不同话本在流传过程中有自然发生的交流、渗透,这和文人作者的模拟、抄袭,在现象上十分相似,在本质上却大不相同。
上面所引录和提及的那些片段既不是《金瓶梅》抄袭《志诚张主管》,也不是《志诚张主管》模仿《金瓶梅》。两者来源都很早,难以分清先后。
《志诚张主管》成书比《金瓶梅》早,《金瓶梅》中王招宣的故事却比《志诚张主管》多保存了足供进一步查证的线索。这就从另一角度反映出《金瓶梅》不是个人创作,它的故事几经流传、变异,渊源很早。
也许有人认为,《金瓶梅》那样的内容怎么能够公开演唱呢?关于这一点,只要提醒一下事实就足以说明问题。子弟书是流行于北京的俗曲之一,它演唱《金瓶梅》故事的就有八种,包括色情描写露骨的“葡萄架”即第二十七回在内。明末张岱的《陶庵梦忆》卷四《不系园》也有“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的记载。
三、《金瓶梅》写定者的时代和籍贯
说《金瓶梅》是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并不否定它曾经有人写定。
由于情况复杂,难以确定写定是一次或多次。多次指一次初步完成后,又经同时或不同时的人对小说作大的修订。个别增删或刻板时的讹误不包括在内。《三国志演义》、《水浒传》也有大体相同的情况。《水浒》作者一作施耐庵,又作罗贯中,实际上是表明写定者不止一人一次②。
《金瓶梅》的写定者可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举人、进士,有仕宦经历的文人以至名流,也可能是接近书会才人、社会地位低微、科举不得意的士子。
《金瓶梅》某些事实不符合正史记载,如曾孝序和杨时都是《宋史》列有传记的人,小说把前者由原籍晋江的泰州人改成江西南丰曾布的儿子,反对蔡京的理学家杨时改成蔡京的门人,并说他会秉承蔡京的意旨在办案时给人方便,他的籍贯也由南剑将乐改成陕西弘农。《宋史》和《续资治通鉴长编》所记太学生陈东上书请诛六贼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邦彦、朱匡,小说第九十八回却将王黼、梁师成替换为高俅、李太监。小说第九十九回说“改宣和七年为靖康元年”,错误地提早一年。小说还有明显的常识性错误,如第二十九回的“浙江仙游”,仙游在福建省,第三十六回的“滁州匡庐”,滁州在南京以北,匡庐即庐山,在江西九江之南,两地相距甚远。从上述以及不胜备述的众多错失看来,《金瓶梅》的写定者如果是一般的明朝文人或名流,那他主要是发起刻印此书,作了一些修订,但并未始终如一进行彻底的校改,大体上仍是他所见的原有稿本(此书前半部的加工程度显然比后半部为高,本文所举失误的例子以后半本为多就是证明),或他的颇费心血的写定本又被后人窜改成现在的样子。另一可能写定者接近书会才人,是社会地位低微、科举不得意的文人。他或他们并不具有较高的文史修养和文字写作水平,以致文字上疏失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