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遂平妖传》版本有两个系统：一是二十回本，本文论述和引用此本以北大出版社翻印万历年间（约1592-1598）世德堂本即王慎修本为依据；二是冯梦龙补的四十回本，全本今存六种。用以和二十回本作比较，它们之间的文字出入暂且可以不计。本文论述和引用此本以覆刻不分卷《映旭斋批点北宋三遂平妖传》为依据。
历来认为二十回本早于四十回本，后者是前者的增补和发展。就今存各刊本的年代说，北大所藏世德堂二十回本比现存几种四十回本为早。
尽管如此，欧阳健《三遂平妖传原本考辨》（《中华文史论丛》1985年第3辑）却令人信服地论证了罗贯中《平妖传》的原本是四十回系统；二十回本则是它的删节本。欧阳健在泰昌元年刻本张誉序之后，再一次指出二十回本不是全书。如它的第一回“叙一先生将仙画典当，却始终未交代先生姓名”，“及至第八回《野林中张鸾救卜吉》张鸾的姓名才第一次出现”，而“四十回本这节则有‘先生道：贫道姓张名鸾，别号冲霄居士’”。更多的例证请看他的原文。
欧阳健证明“四十回本是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由于有人砍去了前十五回，又对后二十五回任意删改，才导致‘首如暗中闻炮，突如其来；尾如饿时嚼蜡，全无滋味；且张鸾、弹子和尚、胡永儿及任、吴、张等后来全无施设；而圣姑姑竟不知何物，突然而来，杳然而灭’的拙劣局面”。上面引文中的几句引文见泰昌元年刻本张序。
上面引文说的“任意删改”一语可以略加修正，书贩将四十回本删改为二十回本，遵循一条原则：凡是同平妖没有直接关联的情节、对故事发展可有可无的情节都在删削之列，很少从艺术上加以考虑。这包括原书的前十五回以及后二十五回中的如下情节：张鸾祈雨（第十七回）、陈善、留义双赠钱（第十九回）、游仙枕（第二十三、二十四回）、王则的出身（第三十一回）、贝州知州为嫁女要王则采买十三匹彩帛（第三十二回）、一钱太守刘宠（第三十三回）、奸臣夏竦（第三十四回）、贞妇赵无瑕（第三十五回）等。
此外还有一个重大的情节差异，据四十回本，弹子和尚在王则杀死知州后，就退居城外甘泉寺，后又幻化成诸葛遂智的形象，为平妖立功，张鸾、卜吉则不告而别，后在天台山成仙证道。二十回删节本的结局与此不同，如第十九回，李鱼羹被王则吊在炮筒里打出城外，他向文彦博报告贝州内情时说：“又有一个国师，唤做弹子和尚，又有一个张鸾，一个卜吉”；同一回又写道：“王则日间自思量道：我这里有左师、弹子和尚、张鸾、卜吉等一班儿扶助着，文招讨虽有十万人马围在城外，看他怎地入得城来奈何得我。”这是说弹子和尚、张鸾、卜吉一直追随王则，但另一方面却在以后的战斗中，包括城破在内，一直没有提到这三个人。全书故事在关键时刻所出现的这个漏洞再一次表明二十回本是一个拙劣的删节本。
袁行云考定张誉、无咎都是冯梦龙的假名。《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冯梦龙一字耳犹、子犹。《说文解字》卷一〇上：“犹，陇西谓太子为犹。”犹豫又为小兽名。由犹豫而豫章，豫通誉（见《冯梦龙三言新证》，《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1期）。欧阳健可能不了解这一点，才误以为“重刻本的张无咎序是后人，特别是冯梦龙的作伪”，才会提出这样的猜测：“冯梦龙为坐实新叙中‘盖吾友龙子犹所补也’，改张无咎为楚黄人，大约是出于‘陇西’之张无咎，难以与‘东吴’之冯梦龙交游的考虑吧。然新叙如为张无咎所‘重订’，他怎么会连自己的籍贯都弄错了呢？”按，这显然是出于误会：楚黄不是张无咎即冯梦龙的籍贯。据冯梦龙《麟经指月凡例》及该书梅之焕序，泰昌元年冯梦龙曾作客麻城。麻城属湖广黄州府，他才在自己的假名之上加了楚黄二字。末署“泰昌元年长至前一日陇西张誉无咎父题”的那篇序，就是后来“重订”的那篇“旧序”。它们都是冯氏手笔，不存在窜改或作伪的问题。一些学者以新序为真，指斥旧序为作伪，如陆树仑的《平妖传版本初探》（《中国古典文学丛考》第1辑）；另一些学者则以旧序为真，指斥新序为窜改，如欧阳健的这篇论文。我认为两者都不符合事实，把原来是简单明了的事实越搞越糊涂。
欧阳健否定冯梦龙有过增补之事，他以旧序所说“闻此书传自京都一勋臣家抄本，即未必罗公笔，亦当出自高手”，用来否定新序所说“兹刻回数倍前，盖吾友龙子犹所补也”，并指它为窜改。如上所说，另一些学者则恰恰相反。
要弄清《平妖传》两个版本之间的关系，必须认定新旧两序并不互相排斥，事实上存在着冯梦龙的增补，增补不是向壁虚构，而是以旧本为依据，经冯梦龙改定。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载内阁文库藏墨憨斋批点《北宋三遂平妖传》的识语：“旧刻罗贯中《三遂平妖传》，原起不明，非全书也。墨憨斋主人曾于长安复购得数回，残缺难读。乃手自编纂，共四十卷。首尾成文，始称完璧。题曰新平妖传，以别于旧。”虽然带有生意人的广告性质，本文认为大体是可信的，不必置疑。
下面不妨就两种本子的有关片段略作对照。先看二十回本第八回对张鸾的赞词：
烈火红袍，勇如子路；铁打道冠，好似专诸。头上簪钻狮子骨，腰间绦系老龙筋。为餐虎肉双睛赤，因刺麒麟十指青。
四十回本第二十六回改成：奕奕丰神出众，堂堂七尺身材。面如紫玉美胡腮，目若朗星堪怪。束发铁冠如意，红袍腰系黄雔。天师张姓自天来，只少虎儿骑在。
再举一个例子，二十回本第十回描写在佛肚中到一庄院：《平妖传》的版本以及《水浒传》原本七十回说辨正 327满园花灼灼，篱畔草青青。冷冷溪水碧澄澄，莹莹照人寒济济。茅斋寂静，衔泥燕子趁风飞；院宇萧疏，弄舌流莺穿日暖。
黄头稚子跨牛归，独唱山歌；黑体村夫耕种罢，单闻村曲。羸羸瘦犬，隔篱边大吠行人；寂寂孤禽，嗟古木声催过客。
四十回本第二十八回改成：名花灼灼，嫩竹青青。冷冷溪水照人清，阵阵春风迎面暖。
茅斋寂静，衔泥燕子翻飞；院宇萧疏，弄舌流莺穿日。骑犊黄头稚子，吹来短笛无腔；荷锄黑体耕夫，唱出山歌有韵。羸羸瘦犬，隔疏篱乱吠行人；两两山禽，藏古木声催过客。
以上第一例的赞词改成《西江月》词，第二例四十回本对二十回本也有明显的改进。鉴于这两首赞词前后的文字差异很少，可以断定为同属一个版本系统，而在后来有所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