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今上海古籍出版社)在1957年初版的《录鬼簿》出版说明中写道:“1330年8月6日,元代作曲家钟嗣成初步完成了他那因感旧伤逝而写作的《录鬼簿》。”钟嗣成名继先,杭州人。《录鬼簿自序》署“古汴钟继先”。刘世珩刻本《录鬼簿跋》说:“其称古汴者,元时士夫,多好着旧望,犹曰‘巴西邓文原’‘蜀郡虞集’云耳。”看来这句话并不完全可靠,也不完全不可靠,应该说钟氏世居开封(金时称南京),1234年被蒙古攻破,金亡。钟氏父祖可能在此后移居杭州。他写作了七本杂剧《章台柳》、《钱神论》、《蟠桃会》、《郑庄公》、《斩陈馀》、《诈游云梦》、《冯鋾烧券》,但他主要以小令和套数着名。与其说他是杂剧作家,不如说他是诗人。他以丑斋为号,同酸斋贯云石(1286-1324)甜斋徐再思齐名。友人朱凯的《录鬼簿序》说他是邓文原(1258-1328)和曹鉴(1271-1335)的高足,“累试于有司,命不克遇”。邓文原,杭州人。1290年,他曾任杭州路儒学正。1322年,曹鉴任江浙行省左右司员外郎,钟可能在1290-1322年后从学于邓文原和曹鉴。朱凯《录鬼簿后序》说他“累试于有司,命不克遇;从吏则有司不能辟,亦不屑就,故其胸中耿耿者,借此为喻,实为己而发也”。因感旧伤逝而写作的《录鬼簿》,与其说是信史,不如说是感伤的诗篇。
作为信史,它有如下不足:一、“前辈名公乐章传于世者”董解元下注云:“金章宗(1190-1208)时人,以其创始,故列诸首。”可以暂且不计。刘秉忠,(1215-1274)。其后如张弘范(1238-1280)、赵孟鋿(1254-1322),凡有生卒可考者,可谓先后有序,天一阁藏明写本以元好问为殿后。元好问生卒为1190-1257年,可说时序颠倒;曹楝亭刊本殿以“王继学中丞”,据《新元史》卷一九一附传,王继学名士熙,天历元年(1328)还在世,没有明显不合。但“杨西庵参军”,参军似当作参知政事,他的最后官衔是怀孟路总管;“白无咎学士”无论是白珽之子,还是白朴的伯父,都没有做过学士。官名和实际职务不同的,那就更多了。而且记载这些名公,大都用表字和别号,不合史书的体例。
其次,是“前辈才人有所编传奇于世者五十六人”,以关汉卿为最早,传递了错误的信息。关汉卿有一套曲《南吕·一枝花·杭州景》,肯定作于蒙古攻占杭州(1276)之后,他在金亡(1234)时不会超过40岁。据孙楷第《元曲家考略》,石君宝的生卒为1192-1276。他的年辈比关汉卿早;据拙作《论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的创作年代》,王实甫也比他早。
再其次,是《方今才人相知者》,他们和作者相知或不相知者并不是客观的区分标准。如黄公望子久(1269-1354)列入“方今才人相知者”,而马致远列入“前辈才人”。实际上马致远《荐福碑》杂剧第三折《红绣鞋》说:“本待看金色清凉境界,霎时间都做了黄公水墨楼台”,这个黄公只能是黄公望。
可见他成名比马致远早,而《录鬼簿》的记载给人印象恰恰相反。
曹楝亭刊本《录鬼簿》有《已死才人不相知与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余相知者》两类。“不相知”与“相知”合成完璧。“李显卿”云“至正辛巳,以荫父职钱谷,由台州经庆元(宁波)会余”;“李齐贤”说“齐贤与余同窗友,后不相闻”;“刘宣子”说“与余同窗,后不相会,故不知其详”。可见他们三位是“相知”的,“不知其详”,是指不知他们后事如何,至少是词不达意。
应该说这些都是严重的缺点,晚明臧懋循编《元曲选》以及晚清王国维作《宋元戏曲考》,都以为所谓元曲(实际上应为金元杂剧,或金[宋]元杂剧)都是元代作品,这是一大误会,人们注意到《元曲选》中可能有明初作品,而不愿承认有不少金代作品包括在《元曲选》之内,不得不指出这是向来治金元杂剧(即所谓元杂剧)的一大失误。
尽管如此,《录鬼簿》在名公和才人之间却截然加以区分,不容混淆。
它在列举四十四位《前辈名公乐章传于世者》之后说:“右前辈公卿大夫居要路者,皆高才重名,亦于乐府用心。盖文章政事,一代典型,乃平昔之所学,而舞曲辞章,由乎和顺积中,英华自然发外者也。”“列诸首”的董解元实际上不在名公之列。用一个词来概括,这44位“名公”都可以说是文人士大夫。上列名公中只有杜仁杰善夫是“散人”,没有官位,但他托儿子福,赠翰林承旨、资善大夫,死了之后,朝廷还赏给他一个好听的谥号文穆。其他人不是学士、平章,就是将军,至少也得是一个知县(州)或照磨、省掾,这已经是极其少见的例子了。
书会才人的社会地位比他们低得多。如同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套曲所自述:“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说穿了无非是不怕人欺负的一个江湖老艺人而已。
当然,事物是复杂的,白朴、马致远似乎处于两者之间,但是名公就是名公,可以称之为文人士大夫;书会才人可说是文人,但称不上士大夫。
如同白朴、马致远是书会才人中带有较重的士大夫情调的两个例子。名公中,如贯云石的[正宫·塞鸿秋]《代人作》和[中吕·醉高歌过喜春来]《题情》打情骂俏,可说和书会才人没有区别,但他毕竟是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官位使他列入名公之内。
《录鬼簿》的不良影响,使得臧懋循所编的金元戏剧总集前面加了一个元字,王国维的《宋元杂剧考》是我国戏曲史的开山之作,他在其中《元剧之结构》中正确地断言:“真正之戏剧起于宋代”,接着却又错误地说:“而其本则无一存。故当日已有代言体之戏曲否,已不可知。而论真正之戏曲,不能不从元杂剧始也。”《录鬼簿》对它的不良影响清晰可见,然而这一切都要《录鬼簿》负责是不公平的。大汉族主义、民族沙文主义的正统论,金代被排除在汉人所建立的朝代系列之外。如拙作《论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的创作年代》定此剧作于金哀宗正大元年(1224)前后。此时金朝的中都(北京)已经被蒙古攻破,说它是元朝也不算怎么离谱。
(后记)
此文第一段结末云:“因感旧伤逝而写作的《录鬼簿》,与其说是信史,不如说是感伤的诗篇。”钟嗣成南下后,僻居一隅,他对一百多年前的作家生活,并无直接的接触。本文所指以及来不及指出一些缺失,可以为此作证。贾仲明《书录鬼簿书后》说钟嗣成“自关先生等五十六人,惟纪其所编传奇,亦未吊之”,主要原因就是缺乏史料。所以短短的一二行传记都是空泛的词句,很少接触到具体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