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日
今天和昨天相比,云量和雨量相当。一整天我都在北穹隆丘上画素描,持续到了下午四五点。我满脑子都是壮丽的优胜美地的风景,景观是受雇而来,我还是希望把每一棵树、每一块岩石都用自己的画笔描绘出来。突然在这个时候,我有了一个念头,它完全没有预兆,威斯康星州立大学的J.D.巴特勒(J.D.Butler)教授,也是我的好朋友就在下面的山谷当中。我突然跳起来,很想与之会面,此时此刻兴奋无比的我,就仿佛是他突然间碰了我一下,我抬起头望着他。我很快就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从山谷峭壁边缘往穹隆丘的西侧跑去,想要从中找到可行到谷底的路,我的判断来自于绵延的树木和生长着的灌木。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是有一股不明来源的力量在吸引着我,我一点点地往山谷走去。只是一会儿之后,我停了下来,常识告诉我再走下来,非得到天黑我才能到达旅店。
那个时候旅店里的旅客一定都休息了,我身无分文,还没穿外衣,到时候不会有人认识我。我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停下脚步,放弃了摸黑去山谷找我的朋友的念头,要知道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是我自己凭着心灵感应而得来的。最终我还是生生地把自己从那里拉回了营地上,那一刻我没有一点犹豫。那是因为我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赶去山下找他。事实上我已经在穹隆丘上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对我来说这念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我是坐在穹隆丘的上面,有人轻声地对我说:“巴特勒教授就在山谷当中。”或许我惊讶的程度会不像现在这样。巴特勒教授在我离开大学的时候,曾说过:“约翰,从现在起我要关心你和你的事业。麻烦你给我写信,至少一年一封。”上个月我收到了他5月给我寄来的信件,那时的我还在第一个营地里。信中巴特勒教授说到今年夏天他打算到加利福尼亚来,到时候就能和我见面。只可惜他没有说在什么时候见面,也只字未提他的路线,而且我那时已知道自己会在野外度过这个夏天,所以我对和他的见面不抱任何希望。这事情已经被我彻底忘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它又出现了。巴特勒教授的身影仿佛一阵风儿飘到我眼前。无论合不合理,我都一定下山去看看,明天就会有答案了。
8月3日
美好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很轻松地就找到了巴特勒教授,仿佛如指南针被磁铁吸引住了一般。所以我可以说昨天出现的所有心灵感应真的应验了。更为奇怪的是,就在我感应到了某种超凡的启示时,他正巧就在考特维尔山道(Coulterville Trail)上,打算进入峡谷,然后顺着船长岩(El Captain)上山。假设他那时候能用单管望远镜仔细看北穹窿丘的话,没准就会发现当时已经放下手头工作的我,一路向着山谷的地方蹦蹦跳跳过来。我的一生当中或许唯有这件事才算是能被解释得非常清楚的超自然奇迹。快乐的大自然一向都会带给我快乐,不论是孩童时代还是现在,似乎从小我都对鬼神通灵的故事和事情失去了兴趣,反倒是喜欢在开放、和谐和充满歌声、阳光的大自然当中享受美,因为它们满是奇妙。
今天早上,因为我没有外衣,所以想到要出现在那么多旅店的旅客面前,不免还是非常尴尬的,更何况我还是个腼腆的人。事实上这两年中我始终生活在陌生人当中,因此我还是决定要去会会自己的老朋友。因此我找到了一套干净的工作服,再加上一件开司米的羊绒衬衫,外面则是套上了夹克。这几乎是我所有带来的衣服当中最体面的了。穿戴好了以后,我腰带里还拴着笔记本,于是大步流星地开始了自己的奇幻旅程,唯独只有卡洛跟着我。就在昨晚我发现的那个山口,峡谷当中基本上没有路,十分崎岖难行,到处都是岩石和灌木,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印第安峡谷(Indian Canon)。一路上卡洛都在不停地叫唤,我知道它想劝我回去,顺便帮它从陡峭的地方爬下来。就在从峡谷的阴影当中艰难走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前方有一个正在晒干草的男人,我上前询问山谷当中是否有巴特勒教授。他回答:“我不知道,你可以去前面的旅店里打听,这个季节没有多少旅客会来峡谷。昨天好像有一伙人进来,里面好像有个叫巴特勒教授的,或许是巴特菲尔德,又或许不是,总之是类似的名字。”
走到了阴暗的旅店,里面有一队旅客正在调整渔具。看到我以后他们都十分惊讶,只是一味地盯着我看,没有说话,仿佛我就是刚刚从云端穿越树丛而来的人。应该是这身奇怪的打扮吧,我猜想。我向他们打听办公室的位置,有人说店主不在,办公室已经关门了,或许店主夫人赫青斯太太(Mrs.Hutchings)还在接待室里。当我非常窘迫的时候,我还是坚定地走了进去,在大房间当中等待,又敲了几扇门之后,我见到了走进来的店主太太。店主太太听了我的来意之后,她认为我要找的巴特勒教授应该就在山谷里。她拿来了登记表来为我确认。我在最后到达的那些旅客当中很快就发现了巴特勒教授的字体,很快我的局促感就消失了。我听店主太太说他们一起去了山谷高处,兴许是佛农瀑布和内华达瀑布(Vernaland Nevada Falls),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后,于是我就欣然地往那个方向追赶了过去。我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已经到了佛农瀑布的内华达峡谷(Nevada Canon)的谷口。就在那里我看到了在溅着水花的瀑布外围有一位卓荦冠群的先生。我靠近他的时候,他就很奇怪地盯着我看,和我今天遇到的所有人都一样。我试着问他巴特勒教授在哪里,他越发地好奇起来,仿佛很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一个信使远道而来找巴特勒教授。他不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很严厉地问道:“谁要找他?”
我也很严厉地回复道:“就是我。”
“你认识他吗?找他干什么?”
“我认识他。那你认识他吗?”我继续问道。
他很惊讶居然这山里真的有人和巴特勒教授认识,而且这个人居然在教授刚刚进山谷的时候就找上门来了。此刻的他终于放下架子了,用比较平和的态度来接待我这个看起来很奇怪的人。
“巴特勒先生和我很熟,我是阿佛德将军(General Alvord)。很多年前,也就是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我和巴特勒教授是佛蒙特州(Vermont)勒特兰书院(Rutland)的同窗好友。”
我打断了他继续问:“巴特勒教授现在在哪儿呢?”
“从这里看过去的那块巨石上面,他和一个同伴爬过了巨石到瀑布的另一面去了。”
他很主动地告诉我,巴特勒教授和同伴翻越过了那块名叫自由冠岩(Liberty Cap)的岩石。要是我一直留在瀑布源头的话,那么下山的时候,他们就会遇见我。说到这里,我就开始朝着佛农瀑布方向那如梯子一般的岩石上爬了上去。我决心不在这里等待,想更早见到老朋友,所以我索性爬上了自由冠岩。无论一个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充实、无忧无虑,但总会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和自己的老朋友会面的。在佛农瀑布顶端,我只不过走了短短的一段距离我就发现了巴特勒教授的身影。他在岩石和灌木丛当中,弓着腰,袖子卷得高高,敞开着马甲,手里攥着帽子,向外摸索着,显然是很疲惫的样子。我一步步向他靠近,当他发现我的时候,于是就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擦拭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竟然将我视为了当地的导游,和我打听如何去瀑布岩梯。显然他没有认出我来,我还是用手指向一堆小石头的方向指了指,他看到了以后就向自己的同伴呼喊,大喊自己已经找到路了。我只能直接地站在他面前,直视着他伸出自己的手。巴特勒教授误以为我要扶他,轻声地说:“没关系。”
我继续说:“巴特勒教授,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先说:“是的,我想我不认识你。”可是猛地一下,他又好像认出我来了,他惊讶的是我竟然可以在他迷路的时候找到他,更神奇的是我居然就在离他几百英里的范围内。“哦,约翰,约翰·缪尔(John Muir),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一五一十地把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就在他刚刚进入山谷的时候,我就有了奇特的心灵感应,而那时我正在北穹隆丘上画着素描,他正巧就在四五英里外的地方。说到这些,他愈发地感到惊讶。在佛农瀑布脚下,导游领着马匹在那里等着,我顺着山道往旅店的方向走,一边还和教授聊着天,说以前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说麦迪逊(Madison)的朋友以及此前的同学,说到他们的发展,等等,时不时地我们凝望着周围在黄昏暮色中渐渐模糊的巨石,我又一次想起了诗人的话:“这次漫游实在是太难得了。”
天色渐晚的时候我们才回到了旅店,阿佛德将军正在等教授回来吃完饭。这时候教授向我正式介绍了将军,将军似乎更为惊讶了,在他看来最神奇的地方在于我居然在没有任何正式途径获知教授到达加利福尼亚的情况下,从高耸入云的高山上下来,找到了教授。他们是从东部直接来加州的,没有任何访问加州朋友的安排,因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程是具体怎么安排的。晚餐的时候,将军倚在椅子上,看着桌子然后向在场的十几个客人介绍我,这里面还有当时盯着我看的渔夫。将军的介绍是这样的:“就在巴特勒教授到达这里的那一天,这个人从几乎没有路的大山上下山找到了教授。可是他是如何了解教授的行踪的呢?他告诉我,这是奇特的心灵感应。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算是最离奇的一个了。”请等等,我的朋友曾经引用过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台词——“何瑞修,天上人间所梦到的事情和哲学里相比,会更多。”“太阳升起之前,空中已为它绘制了形象,就仿佛事情发生之前也有征兆存在,明日之事今日也有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