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季直到麦收滴雨未落,长河被太阳蒸发掉最后一滴水后,已变成一马平川。不再有肥鱼茂草,不再有点点帆影,那古渡口的老木船也被人翻成了底朝天。大河带来的一切风景都变了样,一切湿润与流淌,一切因水而有的生物仿佛一夜间消失殆尽。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白马河的第一次。这么无奈的断流,这么绝情的干涸。这一季的收成自不必说,辛苦和忙碌的人们,望着空荡荡的粮仓,除了满面愁容,就是手足无措。在淳朴的乡亲心中,一季歉收下季补,只要在地里播下种子,就有希望收获丰收。但幸福的花儿并不是谢了一朵还有一朵,炎炎烈日把人们这仅有的希望晒成了泡影。一直到秋后天气转冷,才落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打在田间枯黄的草上,也打在老家那棵老树上。其实,这哪里是雨,分明是乡亲们欲告无门的泪水。梧桐更兼细雨,愁又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呢?这一季,又几近颗粒无收。
难挨的严冬终于过去,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春雨飘洒,柳丝飘荡。休眠了一年的大河又开始奔涌,原来属于水的东西又在蓬勃生长。两岸的庄稼在太阳的照耀与大河的滋养下,又让它的主人的脸上溢满了笑容。造化和大河终于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显示了它的力量:没有水的地方,一切生物将不会存在;缺少了流动和滋润,一切生长将走向干涸,甚而停止。
4
老家是一个记忆,那记忆因水而起。虽是一片平原,老家似乎更应该叫水乡。村子四周有大片的芦苇,中间是一条小河穿过,一些沟沟汊汊又把小河与苇荡相连。
下雨天,是孩子们最得意的日子。一根缝衣针,一段缝衣线,一截细竹竿,然后一个鱼竿便宣告完成。他们在河沿上一字排开,只见鱼钩被甩得上下翻飞,不时见一条条银色的鲢鱼上来,在空中划一个漂亮的弧线后,在草坡里腾跃翻滚,技术好的一会儿就可以甩上来十几条。有时候,鱼钩会被上面的树枝挂住,他们便会放下鱼竿,吱溜爬上树去。也会有两只鱼钩绞缠在一起,两人越拉越乱,性急的还会动起手来,谁也不让谁。
最有生机的还是环绕村子的片片苇荡。不要说春季尖尖的苇笋会突然一夜间冒出水面,不要说夏季里密密细细的芦苇怎样被风吹得层层叠叠,最好看的时候,还是要耐心等到秋季。
有雨的时候,苇荡是静谧的,甚而是肃穆的。秋雨绵绵落下,淋在黄黄的苇叶上。你看着的时候,会感觉有凉凉的雨滴进了心里。雨停的时候,芦苇深处会传来阵阵蛙鸣。
秋阳却是绚烂温暖的,夕照里的芦苇荡更是如烟如梦如画。王勃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他描绘的风光里没有芦花的摇曳,也不会有苇丛里的棵棵星星草。
老家那时不像现在,到处是挺拔的白杨,而是一片片枝条长长的垂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但二月的春风剪不出那一串串柔柔软软的感觉。满心满眼的绿意,漫天满地地拂动,一幅水墨春柳,一片诗情画意。
柔软的柳丝儿拂人脸的时候,满村洋溢的是枣花的清香。枣花谢了枣儿红,这又是秋后的忙碌与写照。有枣树的人家,便会举根竹竿,在浓浓的枝条间轻轻敲打。那藏在绿叶里的颗颗红枣便会哗哗落下,红玛瑙般满地乱滚。枣树若是生在沟沿河畔,便会有一只船过来,让落下的红枣接满船舱。
还有,村西通往外界的是一条长长的林荫路,高高的槐树夹道而立。置身其中,真是一路逍遥游,满身槐花香。不要说槐花做出的饭菜是多么芬芳满口,就是在睡梦里也会让人闻到那一季香甜的感觉。
关于老家的记忆太多。那些人和事,那些美好与酸楚,老家的风景永远会让游子们回望。老家,已然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
004 老镇
1
老镇很老了,但不会有人知道它的年纪。如果有好事者想争论个究竟,总要指着镇中街小河上的石桥为证。据说当年鲁国的公输班去楚国路过此地,见大水封路,就亲自修建了此桥。如果此言不虚,那鲁班真的是人间少见的能工巧匠。直到今天,石桥依旧毫发未伤,坚固耐用。
或许,老镇是和镇子西边的那一片大湖一起长大的。当多少年前,有一片大水在此汇聚,积少成多,于是也就有了不少人逐水而居。那些日益丰美的鱼虾和水草,已经足以让他们过上富裕而快活的生活;凭一叶孤舟,在青青的芦苇荡里穿行,优哉游哉,几乎不需要太多的辛劳。多少年的沉淀,这一片大湖也年年草长鱼肥,围湖而居的几十户人家,早已繁衍为偌大一片人烟,兴盛而热闹。
后来,水势渐猛,当地政府便下大功夫筑了一道像样的南北大堤,从此,堤内堤外就成了两个世界。可是这样仿佛并没有挡住人们的视线,反而是让这一片水土平添了几分风景;就像美丽的西湖,正是因为有了苏堤的存在,反而让她更加的婀娜多姿。而且,原来傍湖而栖的老镇,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枕水人家。
于是,老镇的西边,一道不太高的湖堤,又把这一片水土分成了两片天地。堤外是绿树碧瓦,炊烟袅袅;堤内是草长鱼肥,芦花飘雪。每天的早上,轻轻的微风,会把村子里的鸡犬之声,随升起的阳光一起漫向湖面;傍晚,夕照的余晖里,又会传来阵阵浪花的声音和渔舟唱晚的欢乐,晕染着正在准备晚饭的每一户人家。
每天,早起的人们依然会顺着那条湿漉漉的青石小街朝大湖的方向走,到高高的湖堤上看日出。当他们在湖边散步的时候,不小心会有漫上来的湖水打湿了裤脚。
2
当远方的山坳间刚刚露出太阳的红脸,湖面上那一团团还未散尽的雾气里,就会忽然冒出来一只又一只的渔船,陆陆续续在湖堤下一个小小的码头集合;从船上卸下的那些晶亮鲜活的鱼虾,马上又会被早已在这里等待多时的那些小贩们抢购一空。当阳光透过湖堤上的树杈照过来,湖面上有了一道道斑斓而迷蒙的霞光时,这里早已人走船空,水面上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湖堤的两旁,不知何时被惜土如金的人们栽满了一丛丛的桑树。每年的暑天,鸣蝉高叫,蜻蜓乱飞的时候,桑叶间红艳欲滴的桑葚子,就又引来了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居住在这里的一对老夫妇,当然绝不会让他们乱拉乱扯,而是笑眯眯地端出早已摘好洗净的桑葚,让这些馋猫们尝个够。后来这里又引来了精明的商人,专门把这些诱人的桑葚子收上来去外地卖个好价钱,老人总是忘不了专门给那些孩子们留出来一些。这位身板硬朗的老人,有时候也会把那只横在岸边的小船撑到湖里去捞些鱼虾,但从来都不出售,只够自己享用就好。然后把剩下来的时间来照顾那些桑树,还有那一席一席的蚕宝宝。那一丛丛茂密的树枝,总是采了还有,一年比一年茂盛,老人的蚕丝也是一年比一年养得好。
湖堤下边水浅的地方,会常年生长着一丛丛长而柔软的杞柳。对于老镇上的那些巧手来说,这可是舍不得烧掉的宝贝。每年春天,他们就把这些刚刚吐出嫩芽的枝条裁下来,然后趁鲜把外皮扒掉,在灿烂的阳光下风干。等哪一天闲下来的时候,或者有时忽然来了兴致,他们就在自家的小院里,把柳条在水里泡软开始工作。那些白花花的枝条,在他们的手里,仿佛变魔术似的,想要什么就来什么。过些日子,就会有一些人上门收购这些精美的艺术品,或者他们亲自穿街走巷把自己的作品卖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北风渐紧的时候,那些青青的芦苇却忽然不见了,早已经被人收割捆好,整整齐齐放在各自的院里了。再等到真正的漫天飞雪,湖面和大堤下的人家一片白茫茫的时候,就会又有人忙着用细细柔柔的苇篾子在编苇席了。白皙的苇篾子在他们的面前跳跃着,让你眼花缭乱,可是编席的人却一丝不苟,似乎完全忘记了身外的皑皑白雪。这样的场景,让人忽然感到,一心一意做一件事,有时候是一件那么快乐,甚至幸福的事情。
3
如果你循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街一直找下去,几乎是在小街的尽处,就会看到一溜古色古香的门面,就在这些门面的中间,有一家不大不小的书店。木门木窗,青砖碧瓦,开门的时候,还要把一块块笨重的门板卸下来,可是,店主人每天总是不厌其烦。
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人,面白而略长,戴一副黑框眼镜,腰微微弓。经常来书店的,还有他的小女儿,十八九岁的样子,眼大而脸微微圆,黑亮的齐颈短发,在柜台间忙里忙外。记得不知从这里买了多少闲书,那时家里给了不多的饭钱,若有了看中的书,不吃菜,也要买到手。时间久了,有了好书,店家总是想法给留一本。书店的周围,是一大圈同样的老建筑,疏疏落落地排在一起,依稀可见当年的故事。
老镇的东边,和那条弯弯曲曲的大堤平行而建的,有一条宽阔平坦的柏油路贯通南北。老镇的近千户人家,就安安静静、挨挨挤挤地处在了这中间的一块地方。可是,老镇东西的这两条线,又似乎是两股力量,可以让老镇上的人们各得其所。要么继续逐水草而居,逍遥自在;要么由那条宽敞明亮的马路出发,去外面更大的世界里闯荡,一试身手。
很多时候,我们会把一些地方当作一种风景;而老镇上的人们,千百年来就一直生活在这宁静而美丽的风景里。也许他们不曾看到这一方水土的可爱,但是他们即使走得再远,或者生活已经是另外一种状态,也不会忘记,老镇是自己的故乡。
005 莲叶何田田
我不知道,莲的故乡是不是在中国。只是知道,太多的中国人,对于莲的喜爱,已远远超出了大多数草木之上。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是我们可以从古远的汉乐府里觅到的诗句,也许,不必去江南,莲的美丽与可爱便跃然映入我们眼中。千百年来,当我们遥遥回首,发现原本自生自灭的莲竟有我们无数的寄托,那些寄托,又如晨起的雾,如梦如幻,丝丝缕缕。
也不曾知道,莲后来何以成了佛家的象征,只是在周敦颐的《爱莲说》里,才知道这位天才的文人,与其说是在对莲花大加颂扬,倒不如说他是借莲之高洁不染而宣扬佛门净地。是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没理由不喜欢。清浊相伴,雅俗共赏。莲,不是亭亭玉立的凌波仙子,是花之君子也。
杨万里是一位写莲的高手,“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一幅多美的画图,妙趣天成,栩栩如生。“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远方的湖面之上,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家乡的红荷一定又在争奇斗艳吧。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这是《西洲曲》里迷人的文字,诗人描摹的场景真的是精妙绝伦,恐怕没有人不愿意置身其中,就算我们今天忆及,依然让你心动不已。纵然是我们已身在千里之外,也难忘采莲人那脉脉的娇柔。也许,那一汪碧水之上摇曳着的,不再是妩媚的莲花,而是你的梦中情人。
“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的美丽,更多来自于意境和想象里;我们对于莲的喜爱,也更多地止于遥望或者遐思。“水亭风日无人到,让与莲花自在香”,或许,遥遥翘首其实是更让人感动的期许。
一切感觉和情绪都不会凭空而至。莲之美,发于我们的内心,却又会来得那么自然天真;我们是世俗的,可是,我们对于美的追求又是多么的执着。
006 此岸,彼岸
此岸是平原,一望无涯;彼岸是群山,连绵蜿蜒。此岸和彼岸之间,当然是一条河,从远方匆匆而来,在此绕一个大弯,然后挺直了腰身,径自远去。
连通此岸彼岸往来的,是两只小巧结实的木船,此岸一条,彼岸一条,横在了各自的岸边。长而细的竹篙插在船头,任岸上的来人自己取来撑船过河。
船主人是一个五十开外的高个汉子,面微微黑,两眼有神。只在河上特别忙的时候,船主人才会亲自撑船摆渡,或者,看着那些笨手笨脚的人,他也会掂起船篙,三下五下,把他们送到对岸。船钱是不会少的,但多少随意,船主看也不看,一律投进一只铁盒子里。而且,仅收硬币,只要听见铁盒子■的一声,船主人就知道,客人已经付过钱了。不知道的人若给了纸票,纸票被陡起的河风吹落水里,船主人理也不理。
河的上游在几十里外的那片群山里,下游则流向同样是几十里外的一片大湖。天气好的时候,会不时看见有扯满帆的大船,从上游顺风顺水飘过来,船舱里满载着各种各样的山货;也会有个头颇大的机动船,从下游逆水而行,船上则是层层叠叠的水产。
船主人和这些南来北往的船只都很熟,常常在船撑到河中心时跟他们打打招呼。他们也会极大方地从船上拿起一些湖产或者山货来,用力甩到船主人的船头,然后彼此摇摇手,把船云一样飘向远处。
每到夕阳西下,行人渐少时,船主人就会顺着弯弯曲曲的河沿,拨开浅滩里长长的水草,把一溜溜竹制的虾笼下到水底。然后,你就可以看见,在船主人的小屋后的烟囱里,会有袅袅的炊烟升起,这一定是他在准备晚饭了。等到泊在此岸或者彼岸的船家燃亮点点渔火时,船主人就要准备收拾那些虾笼了。在灯火的映照下,那些晶亮鲜活的河虾一动不动,任你捕捉。这是一种品质绝对上乘的青虾,除留足自己享用外,第二天清晨,船主人就会把它们交给北上的货船,去山那边碰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