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益壮，地始坼”，这是《月令》里的句子，小寒，大寒，正是四季里最冷的季节。
尽管，大雪之后，阳光依然灿烂，但阳光的温暖再也抵不住季节的阴冷。尽管，街上依然车水马龙，行人匆匆。尽管，点点积雪，在阳光下营造了一种别样的美。
或者，这才叫作真正的冬天。
皑皑雪野之上，值得一看的，应该还有那一轮落日。它就在你视野的尽处，那是一种极少见的血红，或者比血的色彩还要惊心夺目。没有光芒万道，没有绚烂的晚霞的烘托，就在一片黝树之上，它孤独而缓慢地下沉着，忽然就没有了踪影，然后雪天一色，一片静寂。
夜了，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
因为雪色的映照，夜色没有想象中的黑，上上下下弥漫着一种隐隐约约的光。
一只宿在树上的鸟惊飞而起，消失在了看不见的远方的高空。
就在那只鸟消失的地方，一道流星出现了，倏然而过，消弭在更加深邃的夜空。
空旷的夜，星星太少，北斗七星仿佛模糊不清，不再指点方向，只在那里留下了一个浅浅深深的问号。
伴着夜色一起袭来的，还有某种出奇的静。
这种静，一如这冬夜里的寒意，仿佛要摄人心魄，让你只记得它的冷，一直冷到你的内心深处。
你仿佛被掏空了，所有的记忆都被清除殆尽，只给这冬夜的使者留下了位置。就在你无所措手，被某种情绪控制得难以捉摸的时候，一些记忆却油然而生，占据了内心那些空着的地方。一如水上零零碎碎的浮冰，清晰真实而且动荡不已。
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那些年的冬季，也是如此的冷，却又透着一种光彩和温暖。
那是一些和儿时的伙伴一起雪夜里掏鸟的岁月。那些雪是如此的软，乡村的夜如此的静，朦朦胧胧的星空里，弥漫着稻花的香气。
那是一些在老家的小河上溜冰的日子。冰冻三尺，封住了河水的流动，河面上却满是欢歌笑语。水岸依然有一簇簇芦苇，有的被寒风吹折了腰，委屈地卧在那里，有的却依然头顶芦花，随风摇曳，不失原来的一副俏模样。
时光如流水，挟裹着我们的肉身，也挟裹着我们的灵魂；永远不会停止，也永远不会凝固。即使，从古远以至于虚无，所有曾经的存在，也会在某一个节点再度凸显，搅动我们所有敏感的神经。
这个冬夜，想起的，都是这些往年旧事。一切，都刻在记忆里了，无论如何，忘不掉的。
这样的静夜，除了围炉夜话，最妙的，也许应该就是读书吧。
夜是静的，书是静的，只有那些文字是动的。它们挑逗着你，也引领着你一路读下去，你走进了它，它走进了你。
你是如此的自由，没有强迫，也没有匆忙。至多，窗外有几声冬雪落地的声音。
006 大雪无垠
1
期盼里的雪，终于来了。一如记忆里的美丽，也一如想象里的飘逸。
大雪。依然落在了夜里，依然无声无息。
几乎，你听不到它们的声响；几乎，你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夜，是如此的静，让人不由想起那些早已经远逝的深秋的黄昏。
比这夜更静的，是这一场雪。只是在不经意间，窗外忽然有了稀稀落落的声音，一如秋夜里的那些虫鸣。
一定是雪，这是我的直觉。这样的季节，还会有什么呢？
果然，开门就见片片雪花迎面而至，静寂而黑的夜幕上，开满了星星点点白色的花朵。谁家的灯忽然亮了，它们就在那些灯光里闪闪烁烁着，绚烂，神秘，而且动感。
一夜无风，这样的雪，一直落着。
翌晨，空中没有了雪花，也没有阳光，满眼满世界，只剩下了雪的光芒和色彩。
大雪，覆盖了一切，也装扮了一切。
所有的色彩，都让位于一种色彩；所有的形状，都不过是一种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存在，如一片弥漫无边的山冈。
在这样的背景里，每一个人都仿佛更加的扎眼和凸显，他们是这一片静默世界里的唯一的动物。而且，因为他们匆匆和忙碌，又打破了这几乎融为一块的某种单调和宁静。
置身于雪的包围之中，没有了惊喜，也没有了慨叹，该来的已经来到，它们就在你的身边。如远方久违的客人，又如熟稔无间的朋友。
最好看的，依然还是那些树，挂满了雪装的枝条，黑白相间，晶莹轻灵，透着一种难言的美。
2
显然，雪的到来，打扰了那一群鸟们的生活，因为，在原来的树枝上，它们似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的地方。它们只好在没有雪花的树梢上，蜻蜓点水似的，徘徊着，试探着，可是，细而高的枝条，根本撑不住它们的重量，它们也只好一次又一次不情愿地飞起。就在它们振翅高飞的一瞬间，那些因此洒落的雪花，就会在刚刚升起的阳光里闪耀着五彩斑斓的色彩。
阳光还不是很好，却正好可以和雪光相互映照，它们一个向下，一个向上，恰好形成了一种谐和的力量。于是，这样一种情致和氛围，就会显得十分的静，也十分的美。
大雪无垠，晶莹丰满，冷静而且安详地卧在了那里，让人不忍踏足。它们又如一个童话满满的梦，让人不忍打扰了它们的沉默和畅想。
没有雪，仿佛不是真正的冬季，可是，有了雪，却又要让人感到，这个冬季忽然变得分外的冷。
因为冷，那些雪就化得很慢，一日，一日，它们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田野里，屋顶上，依然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若顺着这白色的世界一直向远方寻找，依然还能够看到那一片山坳。可是，在这样统一的色彩和格调里，它们也只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抹，那一抹可有可无的线条，却不断地向上延伸，再延伸，直到山的顶峰，最后又一起和更高的天空连在了一起。
一片旷野之上，有人堆起了一个硕大的雪人，现在却再也无人光顾，孤零而自由地矗立在那里。煤块做成的眼睛和胡萝卜做成的鼻子，在无遮无拦的阳光里，透着一种滑稽而且严肃的神气。
因为冷，雪后的夜，也就愈加的静。空气仿佛凝住了，却又和无处不在的寒气一起透入你的骨髓，一如那些闪着寒光的雪，以及积雪下面被冰封的土地。
今晚，几乎看不到天空的颜色，那弯孤悬着的月，却分外地清晰、明亮而且干净。
外面更冷了，那只猫还没有回来。
007 寂静的雨
1
漫长的秋，彻底消弭了它灿烂的丽影，无论它曾经多么温暖，多么让人留恋。
眼前，有那些晶莹的冰；野外，有那些光秃秃的老树的枝丫在西风里的招摇。
无疑，它们都只能是又一个季节到来的证据或者象征。
它的名字叫冬。
其实，这个一年四季的终结者，它早已经来临。
天气预报说，今明有雪。
于是，忽然几分欣喜，几分期盼。
整个上午，很好的阳光，有微微的南风拂面。午后，突然有了斑斑点点的云朵，太阳的光照，依然可以从云缝里挤出来，尽管颜色暗淡了许多。
黄昏，昏鸦归巢。寒空的大幕上，还可以寻得见闪闪烁烁的星星点点。可是，冬夜里的星光仿佛不值得一提，不经意间就淹没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
冬夜，除了无边无际的黑，也仿佛要把一切声响都消弭殆尽。若没有灯火的指引，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所有白昼里可见的存在，大都只能在想象里想象，在记忆里回忆。
无涯无际的黑，又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静，除了黑夜的浸润和蔓延，你几乎不再需要任何感官。可是，你的感觉却又因此异常灵敏通透，你的思维仿佛被无限夸张或者放大。
你可以想得很远很远，一直挣脱这夜的羁绊，一直延伸到没有黑色的地方，那里艳阳高照，鲜花烂漫。你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想用心专注于眼前的这一线灯火的宁静或者温暖。
此刻，你什么都可以想起，也什么都可以放下。负累或者解脱，是你自己的事。
此刻，你有着无边的自由和某种几近于极致的自主和欢畅。
在这样的黑与静的夜里，你的存在仿佛与他人无关。
2
夜的气息忽而润了许多，依然没有一丝一缕的风。
躺在床上的时候，完完全全被黑色吞没着，睁开眼或者闭上眼，似乎没有任何根本的区别。此刻，你仿佛就在一种叫作夜的黯海上，随着浪的跃动而跃动着，漫无目的，顺水而漂。
今夜，会不会有雪？
就在这样的静夜里，想象着雪的所有美好，回忆着关于雪的曾经的印记，憧憬着下雪的日子诸多有趣的情致，便会油然感到自己是个浪漫而幸福的人。
忽然，关于雪的所有可爱，都伴着朦朦胧胧的睡意一起袭来。
仿佛，已经躺在了雪花般的棉被上，随雪花的洋洋洒洒而飘摇浮沉着；或者，当你睡着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个梦，梦到自己正奔跑在皑皑茫茫的雪原之上；无忧无虑，几近于忘乎所以，不知从何而来，不知止于何方。
或者，想着又一天你醒来时，艳阳之下，会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致等着你。
可是，整整一天，终于没有等到那样的雪花。
只是，空中的暗云更加的浓厚，空气也更加的润，脸上仿佛有丝丝缕缕的雨意。
只是，就在那些铅云的笼罩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酝酿着，生成着，来临着。
终于，中午时分，有冷冷的雨点落了下来，不大不小，不紧不慢，淅淅沥沥，一下一下地敲打。
在雨的包围里，一切都湿漉漉的，轻轻薄薄的雾气腾起来，然后又被时缓时急的雨点压下去；或者，在某一个很恰当的时刻，那些雾气会牵牵漫漫地连接起来，随一阵风飘过去，和更远处的雾霭凑在了一起。
在这个万物萧瑟的季节，在冬雨的沐浴里，最显眼的，还是那些树，从头到脚，湿漉漉的黑，却也水洗一般的润泽明亮。
3
终于，期盼里的雪没有来到。
我知道，这正是鲁西南的气候特征，几乎没有大风，也很少有大雨雪。当北方冰天雪地，这一带也许依然风和日丽，或者，只来一点小雨走走过场。
总之，一切要比想象的来得轻，来得柔，来得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这一方水土的安宁。
就像等待里的这一场雪，终于没有来到身边。
其实，来或者不来，也许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要有某种心情；也许，有太多太多的约定，只能永远等待在等待中，也会有太多太多的期许，只能永远期盼在想象里。
天地之美，自然之韵，只有用心，才能体会。
此心不向今身了，更向何身了此心。与你同生共感的，只有你自己；伴着你心生感悟的，只有那些静默着的山川风物。
没有雪，当然是冬季的某种遗憾。但如果没有风，下得不是太久，冬天里的雨也是很妙的。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这是陶渊明的诗。没有去野外，想来这些文字也许合适。
又一个黄昏到了，暮云四起，一种冬日特有的气氛扑面而至。
雨，还在下着，寂静而落。光秃秃的树枝上，几只鸟在高处立着，它们在等待着夜晚的真正来临。
注定，今晚是一个雨夜。
008 当一个季节正在来临
1
又一个季节到了，一年四季的繁华和灿烂，注定要在这个季节里画上句号。
正是这个季节，让我们开始思考和关注；也开始明白，温暖的背后还有寒冷，蓬蓬勃勃的背后还有着某种凄凄惨惨戚戚。
然后，也许，我们开始懂得回头。至少，回望一下每个季节里一路走来的那些日日夜夜。
每一个季节，除了曾经是一种风景，除了让我们能够把一种风景留在了记忆里。当季节渐行渐远之后，却仿佛并没有留下什么。
因为，再美丽妖娆的春花，都早已经不见了那曾经让人欢欣的影子。再青葱茁壮的叶子，也只能离开曾经的枝干，然后在一阵看不见的风里尘埃落定。
它们曾经是一个季节的主角，却也只能是一种附庸或者装饰。无论曾经多么深情依依或者恋恋不舍，因为这个季节不喜欢婆婆娑娑或者牵牵扯扯，只允许留下简约的枝干和真正不畏西风的力量。
离别和生长，成熟和淡定，却总是如影随形，不离不弃。不会早一步，也不会晚一步，都在各自的季节里，展现着某种不屈不挠的启迪和风采。
我思故我在。可是，这个季节，我在哪里？它真正属于我吗？
当那些曾经的春花或者秋叶离去的时候，在岁月的年轮里，我们也并不就是一个例外。
我们有了某种自由，也就没有了又一种自由。
当我们有了某种选择，也就拒绝了另外一种选择。
2
有很多的时候，这个世界会非常的美丽。
比如，那个阳光很好的午后。
或许，有些西斜的太阳，就在你的窗外。窗外是生机勃勃的碧野绿树，绸缎般的草地上，是一道道树木的长长的影子。没有风，只有阳光的灿烂和安静，所有的风景，一如童话里的花园。
比如，夕阳西下之后，暮霭四合，就在那一片树林之后，不久就会有一轮半圆的月亮，它在冉冉升起，升起———
比如，就在这个已经到来的季节里，也许，一定会有一场像样的雪，在不太遥远的日子里等着你。
可是，一切又恍如过眼烟云，时光之水永远不会停息，一切良辰美景，一切浪漫风情，都不过是它的陪衬。
四大皆空，诸法无我？不可能的。
也许，我们的悲哀在于，我们总是太在意自己，太在意自己的存在以及留存于我们记忆中的记忆。
万法皆虚，诸相无妄？不可能的。
也许，我们的痛苦在于，我们总是喜欢在一个近乎荒诞的世界里寻寻觅觅，要固执地找回某种真实和完美。
其实，我们已经得到了许多，可是，我们却还不满意或者不满足，依然还要坚持，还有努力。尽管，你真正需要或者缺少什么，我们自己也许并不真正知道得清清楚楚。
是的，我们还需要什么呢？
或者，这个世界，还欠你什么？
3
“一寸光阴一寸金。”这其实是最最无用的一句话。
因为，几乎所有的伤心和怀念，正是在于对它的无奈的咏叹里。无论惊天动地，还是默默无闻，没有谁真的会有所谓的来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