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帝白微四十年,凡人在术士们的保护下,依然安平地过地自在。
人们总愿意把解释不了的事情划归传说,而且,为之津津乐道。
自十年前暑夏寒雪淹没帝都后,人帝得女,上苍雪仙的传说就渐渐从帝都流传开来。
守卫着整个人族平安,并为之尽心竭力的人类最强的术士——白微帝成为众口传说的雪仙的父亲。
人们将喜悦和祝福融进传说。
在那个传说中,人们把对白帝所有的感谢都被渲染再渲染。
为了整个人族而操心受累的白帝,在那个传说里成为了仙。
可是
在那遥远的不知所起的时间里,是谁记录了上苍九宫的传说?
又是谁知道为什么一宫宫主便刚好就是主宰世间风雪的雪女?
风雪之中,连生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茫茫皑皑,阻隔视线。除了飞舞的雪花,连生什么也看不到。
似乎怀着某种不甘,连生伸出手拔开了遮挡住整个右脸的长发。
睫毛颤抖,眼脸轻颤,似乎在害怕着什么,不敢睁开眼睛。
索性放下手。发丝如流瀑,倾下。
很快再次淹没了半边脸。
可是多可惜。那是多么美丽俊秀的一张脸呀,白净红润的如新雨桃花。却挡去了一半。
连生缓缓低下头,默默地盯着脚前的雪,却阻止不了自己的脑袋继续胡思乱想。
真的有雪女吗?天上真的有九个宫?那天上的人站在什么地方?天好像一直都是空空的,除了云什么也没有呀。
帝女会不会飞呢?既然是雪女下凡,肯定会飞的。
连生依在墙角,缩紧单薄的衣衫。但雪依旧不顾怜惜地窜进他无法封严的领口。融化在他白嫩的脖颈上。
寒冷透心。
这是微帝四十一年的冬夕,李唐国的人们同其它国一样,都在为一年最后的庆典忙碌。
世界好像变成了孤单的一角,而在那个角落里,只有一个身着单衣可怜无依的孩子。
雪落漫漫,寒冷异常。事情想多了,就会慢慢睡着的。
连生心里这样想着。
陪自己长大的是一条大白狗。但那是在别人的眼中。
那条狗就是自己的父亲,更是自己的母亲。
自己是被一只充满母性的母狗养大的。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为谁所生,但是连生从记事起,喂养自己的就是那只狗。
自己也许是被遗弃的难婴,在过往的那些年岁里,被一只母亲狗照顾着。
可是,为什么呢?那样有情有义的母亲狗却终于没能熬这个寒冷无比的年夕。
连生突然觉得很是心酸。
不知所来,无父无母。就连照顾自己的狗母亲也去了。
生活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在一个孩子的眼中,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
还好上苍总没有绝情到至人于死地的冷漠中,连生在四处的流浪生活中跟着他深爱着的狗母亲学会了很多。就算狗母亲去了,她交会他的那些生存之道,也会保护他继续活在这个世间。可是就算有生存的本领,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与支撑,生命又如何在艰难之中走下去呢?
连生心里怀念着狗母亲,心酸与思恋在胸中翻腾。他蹲在墙角,再不动了。
狗妈妈,我好困。
狗妈妈,我也睡吧。
……
脸面干净,面容虽因寒冷有些苍白,但难掩本质上的温暖。就算没有好的衣着,如果有人愿意在这个墙角停下来认真地看一眼这样的一个小男孩,他也会从心底疼怜的。
那个孩子,衣衫单薄破旧,却不失干净。
那个孩子,有一张秀丽温暖的脸庞。
那个孩子,还有一头如暴布的长长黑发。
只是,这是年夕,谁会有空驻足去看墙边上的一个乞丐呢?
雪渐渐没了连生的身体。
开始还会化掉。后来但再不化了。慢慢地堆,静静地堆,在那个墙角,一个雪人正在慢慢成长。
当你落魄的时候,你会不会对仅仅与你只有一米相赠之情的人深深感激而愿今生以血为报呢?
有时候相遇,也许只是因为一时贪玩。也许只是因为你的小马太淘气,也许只是因为他眼中刚好有你。
也许只是因为刚好你也在那里。
骑白马的小孩子在风雪中陶醉。欢乐地摆着小脑袋。将其它几个小孩子甩在身后。在风雪之中,一身白衣的男孩一马当先,享受着那快乐到无所忌惮的童年。
只是有一片雪花从小男孩的眼角飘过,小男孩捧地的双手却没接着。
只是那片雪花在冥冥中被人牵动,小男孩没追上。
只是小男孩太倔强,从马上一跃而起,随雪而舞,落在了那个雪人上。
只是小男孩太重,压坏了那个静静坐在墙角落的雪人。
只是……
有时候,只是一瞬间,却让人感觉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世界都沧桑,久到时间都白老。
小男孩秀目瞪得老大老大的。嫩如瓷皮一般的脸瓣上全是惊讶。
他惊讶在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竟然有个雪人
他惊讶在这个雪人里竟然还有个小男孩
他惊讶这个小男孩竟然有一只如此美丽的眼睛,像是什么呢?到底像什么呢?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词。
美丽也就算了,竟然还让人感觉如此温暖。如此沉醉。如此亲近。
小男孩伸出手,那手也白嫩似玉。他轻轻地擦掉连生左眉上的残雪,那般地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什么一样。然后他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撩开连生另半边脸上的垂发。
突然,有一只手阻止了他。
好像知晓他的心意,连生在他的手还没碰到自己头发的时候就伸手握住了他。
然后低下了头。错开了那双萌萌意意的眼睛。
小男孩好像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慌忙缩回手。
左顾右盼了下。
又偷偷移回了目光。盯着低着头的连生。
好一会,嘴角一扬,笑了起来。
风雪之中,那笑声格外响亮。
在那爽朗的笑声中,连生却扯起了旧旧的裤腿,心底生出有一种自卑。
小男孩也不说话,就是看着连生笑。
在那漫天的风雪中。
有两个孩子,一个笑着,开心的像三月里盛开的桃花。
一个低着头,死死地攥着裤腿。
“小小哥,你站那做什么?”
落后的那几个孩子终于追上了小白马。却看到那个他们总是追不上的大哥正站在墙边上对着一个乞丐笑。逐个地跃下马来,朝白衣男孩走来。
白衣男孩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回过头很快地从腰间解下了什么东西。也不管连生愿意不愿意收。抬起他的手,就塞进了连生手心里。
然后很快地转身去了。
连生愣在那里,很久很久。
他再次抬头的时候,风雪之中早已经不见了那个白衣男孩的身影。
只是隔了一会,其中的一个小孩子骑着马回来,塞给了他一袋子糖糊芦。留下一句话就骑着马迫不急待地跑了。好像要追不上白马了一般。
“小小哥请你吃!”马上的小孩是这么说的。
总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来太过突然而让我们不知所措。直到事后才有时间慢慢回忆当时当刻当情当景。
他是谁家的公子呀,他跟自己差不多大却能一跃上马,最少也是武士家的孩子。也不对,他的手那么细嫩,肯定没练武吃苦,那么他应该是术士家的少爷。他为什么会知道盯着我看呢?他在看我什么呢?我只是个无人要的小孩,他却为什么后来要笑我?
不对,他好像不是在笑我。
他到底是不是在笑我?对了。笑我的话就不会请我吃东西,就不会送我礼物了。
可是他为什么笑呢,他在笑什么呢?
他笑完了为什么要送我东西呢?想到男孩送的礼物,连生把手举到了胸前,摊开手,在他的手心里,那个礼物安静地躺在那。
连生低着头盯着它。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觉得一定很珍贵。
它晶莹剔透,末尾挂着一根鲜红的綴子。绕着福结。
最开始的时候,它是那么地温暖。就像白衣男孩子擦拭他眉头残雪的手,暖的让人舒服和安慰。暖的让人想依赖。
可是现在它他凉了。在他的手里慢慢地凉了。
自卑再次涌上连生的心头。他一下子握紧了它。
抬头看着漫天风雪,似乎想从深雪之中再次看到那只小白马,再次看到那双意意澈眸。
只是风雪之中,再见不到任何人迹。
年夕至,岁末天下同庆,人们都已经围在酒宴之上,菜桌之边。
天地间,风雪里,只剩下一个无人照顾的小孩。
连生从袋子里抽出一根粮糊芦,放进嘴里,咬开。
好酸……
好甜!
长这么大,这是自己吃的最好吃的东西了。连生看着手中的糖糊芦,默默地想。
有泪从眼角滑落。顺着白皙的脸颊,淌到嘴角,流进嘴里。
可是就算这样,连生也没吃到苦涩。
他嘴里,是溢的满满的甜。
天底下,有人第一次关心了自己。
长这大,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关心的温暖。
也许在一个平凡的家庭里的孩子天天可以感受到来自己父母兄弟的爱护因而对这些渐渐习以为常所以不知不觉。可是对于一个并未由人养大从小到大无人关心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他人生里最大的变革,最大的震憾。
所以连生心里是满满的激动。
他甚至觉得活着是美好的,远并非如他一直所遇到的那般充满苦难。
将来他可以学武术,只要他活下去,将来他甚至还可以学控术。
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小男孩那样成为一个可以帮助别人于危难的人呢?
这是他从来没曾想过的事情。他以前只想到如何弄到吃的。如今他有了新的人生目标。而这一切都缘于那个小男孩。
他向着男孩消失的方向。
在心底深处,默默地,坚定地,诚挚地,道了一声:谢谢。
那不仅仅是一句谢谢,也是一个来自灵魂深处的誓言。
此生,如再遇。当以死报。
而那个骑马而去的小男孩,并不知道,因为一片雪花的轨迹而让他发现的男孩,因为他小小的善举,重获新生。
雪依旧在眼前飘荡。片片雪花,仿佛不再像先前那般寒冷,像是起舞般跳跃在眼前。
有什么东西进入眼眸,还是有太多的时候因为太过熟视所以不睹?
连生看清了一片起舞的雪花,想起了什么。
他急忙伸出另一只手认真地接了一片雪花。将双手捧在了一起。
在那片雪花融化前。
他终于为男孩送他的礼物取好了名字,虽然他依然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那都不重要。
因为它有了名字。
它名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