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尘
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张爱玲《留情》
她本是一片蔚蓝,忽而有了白云的点染,忽而下了雨,忽而雨住了,忽而云走了。然而蔚蓝再也不是那样的蔚蓝,即或是没有了白云,那一片空白亦只是自顾自地存在了,再除不去。
张爱玲的空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胡兰成。
未遇见胡兰成之前的1943年,是张爱玲创作的高峰期。她一生之中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多出于这一时期。
我们耳熟能详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倾城之恋》、《琉璃瓦》、《金锁记》、《封锁》均出自于这一时期。
其中《金锁记》还曾得到哥伦比亚大学东亚文学系夏志清教授的高度评价,认为《金锁记》“是中国自古以来最出色的中篇小说”。著名学者、翻译家傅雷先生也称赞《金锁记》“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就连多年前的稚嫩之作《霸王别姬》,也自有一番风味的。然而遇见胡兰成之后,情况就逐渐地与以前不同了。
两人互相引为知己之后,便来往一日密于一日,胡兰成几乎是一日一来的。两人终日侃侃而谈,各抒己见,总有着说不完的话。
思想的交流自然是好的。萧伯纳曾说过:“当两个人交换一个苹果,得到的还是一个苹果;而当两个人交换一种思想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两种思想。”两人思想的碰撞自然也引发出不少火花,彼此都对对方的思想有所影响,也使得自己的思想有所增益。
纵使这样,客观地说来,也是张爱玲对胡兰成的影响多而有益,胡兰成对张爱玲的影响则是少的,并无多大的“增益其所不能”之处。
两人并坐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字句便像街上的行人,只与张爱玲打招呼。更何况两人终日相谈甚欢,“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少有时间构思创作。太多的随兴而谈,大脑就会空虚。流淌的啤酒堆不起泡沫。
孔子也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的。本来张爱玲的学与思是两相平衡、恰到好处的,胡兰成一来,便完全地打乱了这种平衡——多是思,而疏于学了,于是结果只能是有害的。
鱼与熊掌大概从来都是不可兼得的。就在两人感情日渐升温的时候,张爱玲的创作却逐渐从巅峰开始“销声匿迹”了,想必也是物极必衰的规律起作用了吧。她的创作空白期越拉越大、越拉越长,直至白得一片刺目,她才忽然有所醒悟,但终究亦是不悔的——因为胡兰成。
一开始她只当是点染,密集的枪林弹雨过后,有片刻的安静也是好的。但安静了太久,忽然会叫人心慌。城内的人没有底,城外的人也没有底。
其间,张爱玲受胡兰成的影响曾经也写过一篇较好的散文。但与其说是受胡兰成影响,不如说是张爱玲自己洞察世事透彻得紧,心如明镜,不惹尘埃,使得从胡兰成嘴里说出来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一则小故事,也被她演绎生发,造出一个打动无数人的故事来,它便是《爱》了: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他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个青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这篇不足四百字的小散文,作于1944年4月,正是与胡兰成相逢两月之后。此外也还有《红玫瑰与白玫瑰》这样的佳作,然而为数确实不多。此间创作一直断断续续,即或有,也是易成的散文,少有巧具匠心、精心构思的长篇著作了。
直到这年11月,胡兰成抽身办了一份叫《苦竹》的刊物,张爱玲为了支持他,陆续有了紧凑的作品发表。张爱玲在上面发表了散文《谈音乐》、短篇小说《桂花蒸阿小悲秋》,并且重发了《自己的文章》。
其中,《桂花蒸阿小悲秋》是张爱玲偏爱的一篇小说,9月里便完成了,但是为了在胡兰成的刊物上发表,硬是将它生生地搁置了两个月。
此外,《谈音乐》也是一篇为数不多的好文章,发表后随即被收进散文集《流言》里,作为该书的压轴之作,也是书中为数不多的好文章之一。此外也有作品发表在其他刊物上,但总是没有给胡兰成的这般好了,可见胡兰成对张爱玲的影响之深。
而如果说张爱玲此时的创作只是不如之前那么鼎盛的话,一年之后,则是完全蛰伏了。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胡兰成被列为汉奸。他是早早地想好了退路,躲去乡下了,却抛下张爱玲一个人留在充斥着民众盲目的正义与激愤的上海,独自一人面对漫天的叫骂,举步维艰。
各个报纸刊物都有对她的口诛笔伐,说她是汉奸妻,是文化汉奸。还有人专门写作了一本《女汉奸丑史》,将张爱玲、苏青同汪精卫的妻子陈璧君、特务头子吴四宝的妻子佘爱真、日本影星李香兰并列称为女汉奸,尤其指责张爱玲“愿为汉奸妾”的“无耻”。
而此时的胡兰成却是在乡下另谋出路,并不怎样顾念张爱玲,也从来不因为自己这样的拖累她而感到于心不安。即或是从乡下来上海一回,寄住在一个日本朋友家里,张爱玲每天小心谨慎地去看他,他也没有怎样的感激,反倒是与他那个日本朋友的妻子偷了情的——这于他是最习以为常的了。
有一日他来到张爱玲家中,对她说:“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点死了。”张爱玲听到这话心凉了半截,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而除了“汉奸妾”这个罪名之外,张爱玲还有其他曾经的疏漏之处招人以攻讦的。虽然对于政治,张爱玲向来是极其淡漠的,但还是给人抓住了把柄。张爱玲为了迫不及待地成名,再加之对政治确实也是漠然,对所发表作品的刊物并没有经过太多的考虑,能支持她的,她便照单全收了,其中最招人以把柄的是《杂志》月刊。
《杂志》月刊是在《紫罗兰》之后第二个发表张爱玲小说的,继而《倾城之恋》、《金锁记》、《花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都相继推出,可以说对张爱玲的成名是功不可没的。
但这个刊物的背景很复杂,它附属于《新中国报》,而《新中国报》的后台则是日本领事馆,它有着鲜明的政治色彩。
其间,一直都很欣赏她,也一直鼎力支持她的《万象》编辑柯灵曾苦口婆心地劝过她,给她分析过利弊:“以你之才华,不愁不见知于世,望你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然而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要“趁热打铁”的:“啊,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连郑振铎也为她多有担心,且是为她想了万全之策的:写了文章先别急着发表,交给开明书店保存。如果稿费着急要,也是可以由书店给她预支的,等抗日战争结束之后再统一付梓。这应当是比较可行的办法了,但是张爱玲太年轻气盛了,她等不及。
就这一点,便足够遭人攻讦的了。再加上她还接到过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邀请书,报纸上还登出了她的名字。尽管她声称未曾参加,并去信请辞,但缺乏人证、物证。很多人还是认为,如果不是与汪伪政权有暧昧关系,她会列入被邀请名单吗?总之无论如何是脱不了干系的。
张爱玲对此一概表示沉默,不予回应。此时各家刊物碍于局势自然也不敢再发表她的文章,甚至是她一度计划写作的长篇小说《描金凤》最终也付之阙如了。
她是再度尝到了媒体的厉害的了,可以把你捧上天的人,同时也可以把你砸下地狱。柯灵曾经在他主编的《文汇报》上发表过一篇推荐张爱玲即将出版的《传奇》(增订本)的文章,事后也备受指责。那时候张爱玲的境况真可说是四面楚歌的。
对于这一时期张爱玲的状态,她的弟弟张子静曾经说过:“抗战胜利后的一年里,我姊姊在上海文坛可说是销声匿迹。以前常向她约稿的刊物,有的关了门,有的怕沾惹文化汉奸的罪名,也不敢再向她约稿。她本来就不多话,关在家里自我沉潜,于她而言并非难以忍受。不过与胡兰成婚姻的不确定,可能是她那段时期最深沉的煎熬。”
大概世间的事从来都是这样的吧: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一年之久,张爱玲一直未做正面回应。直到1946年11月,《传奇》(增订本)出版时,她才在前言中做了简短有力的辩白:“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想想看我唯一的嫌疑要么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曾经叫我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内有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那封信我还记得,因为很短,仅只是:‘承聘为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代表,谨辞。张爱玲谨上。’报上仍旧没有把名字去掉。
“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辩驳之点本来非常多。而且即使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涉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白,除了对自己家的家长之外仿佛我没有解释的义务。所以一直缄默着。同时我也实在不愿意耗费时间与精神去打笔墨官司,徒然搅乱心思,耽误了正当的工作。但一直这样沉默着,始终没有阐明我的地位,给社会上一个错误的印象,我也觉得是对不起关心我的前途的人,所以在小说集重印的时候写了这样一段作为序。反正只要读者知道了,就是了。”
这样细致而又沉稳的话从这朵尘埃里的花中吐出来,成了对天空里的滚滚惊雷温和而又有力的还击。她是要挺直了腰杆的了——她为之而低的人已经离开,她要卫护自己。她还要开花结果,她要它们都大朵大朵地吐着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