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旧迎新的爆竹,喜庆的“噼噼啪啪”声里,爆竹的红衣散落一地。声响过后的世界里,硝烟的味道还未散尽,薄雾若隐若现地笼罩在大地上,新的一年刚刚开始。
然而外面世界的欢喜与躲在公寓里逃世的张爱玲是毫不相干的,甚至可说是格格不入的。张爱玲与她的姑姑张茂渊两人在闹市的公寓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她说,公寓是最理想的逃世的地方。
1944年2月4日,新年刚过去十天。
这天正是立春的前一天,正是大寒的天气。张爱玲依旧像往常一样,疏懒地在公寓的房间里开始她一天的生活。然而少有人拜访的公寓此时却响起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敲门声。
张茂渊应声去开门,却见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黑色呢大衣的中年男子伫立门外,嘴里还不停歇地哈着团团白气,脸上挂着一副与他这个年纪并不相称的焦急与渴慕。其实彼时,胡兰成心里也在暗暗地忐忑与较劲——苏青在给他地址之前几次强调“张爱玲是不见人的”,这难道会是真的吗?
待他道明来意之后,开门的女人果真是说了“对不起,张小姐是不见人的”。胡兰成即刻便是失望的了,但他哪肯死心,从身上掏出纸笔,写下自己的身份地址,托他转交给张爱玲,并彬彬有礼地说了句“请代我向张小姐致敬”,方才转身离去。
回去路上,胡兰成心里不是滋味,思绪如翻江倒海般翻滚——苏青到底是说的实话。他与苏青二人本已不是一般的朋友之谊,他向苏青要其他女子的地址,且毫不掩饰对这位女子的倾慕,就连来上海,苏青以为是为她而来,谁料得谈话间句句不离张爱玲——如此这般,苏青自是有理由百般回绝,想方设法不让他与张爱玲见面的。没想到这竟是真的了。
胡兰成有些许悔意与丧气。苏青之前,胡兰成已有发妻唐玉凤,并育有一子启儿,一女棣云;在外求学谋事之时又与同学斯颂德的妹妹雅珊关系暧昧。玉凤死后,胡兰成在广西一中教书期间又与女教师李文源有过纠葛,并因此拖累对方被解雇。而当对方提出跟随他时,他却又以“不宜家室”为由弃之不顾。而后又在上海百乐门结识红舞女小白杨应嫫娣,后将其接回南京作为如夫人。
这样算来,至张爱玲之前,与胡兰成有过纠葛的女子已不下六个。甚至可以这样说,只要是胡兰成看上的女子,莫有能逃出其手掌心的。胡兰成对自己的才情亦是十分自知与自恃的。
对于张爱玲,虽说一开始的相识是因为她的文章,但也免不了对于其人的“非分之想”。想自己也是才高八斗、风流倜傥,又常与当局打交道,算得是有点权势地位,这个女子竟毫不为所动,叫自己与旁人一样吃了个闭门羹,这不免叫胡兰成有些不甘与丧气,于是也就更好奇起张爱玲的为人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奇女子,文思敏捷,才情超绝,样貌端正又如此与世隔绝?她的与世隔绝究竟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高傲?她看到字条之后会有所回应吗?她对自己有所耳闻吗?有机会再相逢吗?
一切的疑问在胡兰成回去的路上还同这天气一样正是大寒,阴阴森森的天,凛凛冽冽的风,疏疏落落的枝丫。抬头想要迎上冬日里温软的阳光,却发现青天白日仍是遥远。
然而世事往往就是如此诡异,你前进一步,它便后退一步;你后退了,它反向前。仅只隔一日的工夫,张爱玲便来了电话,说要到胡兰成府上来拜访。
那边厢,张茂渊拿了字条返身回房后已是惊讶不已。她虽是同张爱玲一样不常出门,但相比于张爱玲她毕竟是一个涉世已深、颇有见识的成年人,对胡兰成也是多有耳闻,对于他的风流韵事倒未必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知道他是汪伪政府的官员,心里当下就是一惊。这样一个素无交集的政客,找张爱玲做什么?
但张爱玲却不是这样想的。当她知道姑姑手里拿的字条竟是胡兰成写的之后,又惊又喜。当下她便拿着字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看那上面端端正正署着胡兰成的名,还留了电话号码,虽也震惊,但自是喜悦的。再细看那上面的字迹,也是合心意的。
于是虽未见着这人,就着那字迹以及先前的听闻,心里便兀自地勾画出一个活泼泼的形象来。在那毫无杂色的雪白的背景上,这形象越来越清晰,最后竟像要脱了出来径直向张爱玲走过来点头微笑了。
张爱玲忽然惘然了,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会有这种感觉。以她的性格,就连自己的亲弟弟张子静来也不曾有过情感上的波澜。那一方深邃不可见底的汪洋自顾自地平静着,有什么东西跌落进来,海面一般宽广的血盆大口瞬间便将它吞灭了。深邃的海水里即便是鲨鱼在游动,水面也还是一览无余地安稳,今日为何竟被这素昧平生的胡兰成搅扰了心思呢?此时的张爱玲怕也是惶惶的,一如当时胡兰成深陷进她的文字里不可自救。
也许这便是命运吧。
接下来的一日长得似乎过不完,又短得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东方的鱼肚白刚刚被朝霞烧红了脸,正中午的太阳还没上中天呢,落日的余晖便悠悠长长地从公寓的窗户里斜射进来,拉长了一切物品的剪影,似乎在告诉你:要赶紧了,再不决定,就来不及了。一如梳妆台上的胭脂扣,似乎还没打开呢,一晃眼又合上了,至于里头的红晕,谁知道上没上脸呢?
张爱玲又何尝不着急?她犹豫着、徘徊着,考量着要怎样回应这次并未成功的拜访。要只是旁人,罢了也就罢了,但他是胡兰成——张爱玲想见他。但既已教人家吃了一记闷棍,岂有再叫人回头来的道理?就算是自己开得了这个口,哪怕是叫苏青代为传达,人家也未见得还愿意来。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来了,怕也是讪讪地,要不就是不情不愿、躲躲闪闪,要不就是小心翼翼怕再被击一记闷棍。
那么,没法再叫人回头来自己这里,便只有自己去拜访了吗?似乎除此以外也无他法可想。先不说自己要放下了身段去别人家里拜访,这“别人”还是个从未曾打过照面的人,但就她要找着这地址也是件难事——小时候和母亲住在一起,同一条路坐黄包车来来去去三年都还是不认得。再有,张茂渊并不赞成她同胡兰成这样有着复杂日伪背景的人来往。但是经过反复地思量之后,张爱玲还是决定迈出这主动的一步——先去拜访胡兰成。
于是就在胡兰成魂牵梦萦之时,张爱玲的一通电话将其“惊醒”。那果真是她吗?她果真是要来了吗?胡兰成总是觉得这像个梦一样,太美好,太意外,不敢相信。
然而即刻,这个“梦”便确定无疑是真的了,他几乎是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门铃一响,他即刻便去开门了。
几乎就在开门的同时,这个梦破灭了,站在面前的这个几乎是未成熟的女学生都要及不上的生涩女孩子,竟就是相片上那个温婉如大方之家的千金吗?就是那个织出如此细腻严密之文网的作者吗?一瞬间,胡兰成竟是感到失望的。因为先前对她的期望太高——既是因为先见了她的照片,对她的印象先入为主了,又是因为对她的文笔有太高的激赏。
此时的张爱玲在阅人无数的胡兰成面前,幼小得有些近乎可怜了。她瘦瘦高高,身高与样貌已是极不相称,偏又穿着一件与自己身材极不相称的外衣,表情似是不安与困窘的,“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些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胡兰成惊了一惊,倒不是因为此时的张爱玲显现出来有多么的高贵、多么的高傲、多么的盛气凌人,而是这样的人在他的经历中是前无来者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即刻便将她让进了客厅。
看着张爱玲坐进了客厅的沙发里,胡兰成表面不动声色平平静静,心里却是觉得:“张爱玲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而张爱玲也觉得胡兰成“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但于胡兰成,却是描画了再描画,既想使他对她的全部印象都陈列在公众面前,又似乎担心其他人看懂了他对张爱玲与众不同的欣赏视角,于是写得既是含含混混的,又是疏疏朗朗的。
两人的第一次相逢竟就是这样的光景:双方都还未开口,肚里已有了“满腹经纶”。张爱玲是作何想的,我们已无从知晓,但是从胡兰成的念头里,我们完全可以确定,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女子,虽然还并没有怎样地表现她的过人之处,已是令胡兰成不能自持。奇异的女人到哪里都是奇异,即使你已见惯了奇异的东西。
“张爱玲很高,不漂亮,看上去比我叔叔还高了点儿。服装跟人家两样的——奇装异服。她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这种鞋子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穿旗袍,短旗袍,跟别人家两样的。”这样的“两样”使惯见了风花雪月、比张爱玲大十四岁的胡兰成打心眼里认为:“我时常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也不是那惊法。”
心里想了许多的东西,却见张爱玲坐在沙发里不知所措,于是胡兰成先开口解这窘境,其实也是有另一层用意——他要与张爱玲较量较量,“我竟是要和爱玲斗”。
于是他率先开口了,并且拿出自己三十余年来所积累的看家本领来让张爱玲见识,好让张爱玲知道,她眼前这个男人虽是对她颇为钦慕,他自己亦不是凡夫俗子之辈。这大概也是使张爱玲身陷其中不可自拔的原因之一吧。一个二十出头不谙世事、不设防的女孩,初次来见,未计算任何东西,却要面对一个几近不惑之年的“情场老手”,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本领几乎是浑身解数都施展出来的攻势,怎能不败下阵来?
可悲的是,这一次将她俘获了还仅仅是个开始,往后的战役,一场比一场打得惨烈。然而结局虽是胡兰成胜了,但胡兰成是看家本领倾囊而出,而张爱玲只不过是随口轻轻巧巧、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就足够让胡兰成心惊,暗自觉得招架不住了。
其实从一进门两人的相逢开始,便是这样。张爱玲并未想得进攻,却已是千军万马兵临城下,地动山摇攻城拔寨而来;胡兰成从一开始就只有招架之力,绝无还手之功。所以即或要说是胡兰成胜了的,也是胜得狼狈。胜只胜在以老谋深算对不谙世事,以城府对盲目。这样的战役,这样的胜负,胡兰成胜之不武,张爱玲虽败犹荣。
对于我们而言,只有叹息;对于当事人而言,个中深味,只有自己能体会了。
这次谈话一开始便难有收势,整整持续了五个小时之久。可见这次相见对双方都是相宜的。他们谈了对张爱玲作品的理解,对写作的理解,甚至是对恋爱与战争的理解,各自有显山露水之处,各自又欣赏对方。这第一次相逢还未完结,两人都已几乎将对方引为知己了。
来时还是青天白日,生分得紧;走时已是月上柳梢,互为知心了。晴空里的那一弯明月,脉脉不语,但径自含着一番笑意,它也在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