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胡兰成《今生今世》
“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着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溜溜的身子,半卷的长发。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 摸不清是什么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时光是最抓握不住的东西。白驹过隙,似水流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年的春,一年的秋,一晃眼就过去了。无知无觉地,那个曾经在院子里荡秋千的小女孩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长大成人了,飘飞的裙裾变幻成半卷的长发。
时光的细尘在阳光的照射下透明成过往,那个要在金碧辉煌的礼堂里演奏钢琴的梦早已渐行渐远了,而她的天才梦却是早早地实现了。
然而每个女孩心中都会有所向往的浪漫爱情似乎还与她遥遥无期。她细密的心思越积越多,交缠成了网,缠绕得人要窒息,同时却又是空荡荡的无边的寂寞,像洞漏一样别致地错落着,偶尔捞捕上来的几条小鱼也并不是鲜活地活蹦乱跳着,似乎它们也在静默地思索着——写爱情的人呵,你的爱情何时来呢?
岁月是件奇异的东西,只是这样喃喃地在心里轻声呓语,却似乎是给人听了去,听去的那人又似乎是要还她的愿似的,不久之后她的爱情便“如约而至”了——来得那么突兀,又那么自然,恍惚间竟连她自己都要忘了这竟是她的初恋了——她总是这样无知无觉地一语成谶了。
他们是先相识,而后再相逢的。
他们的相识,大概是对半,无所谓追求;又大概是他走了六步,她走了四步的。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没有蓝天白云,没有鸟语花香,没有溪水潺潺,没有泉水淙淙,多的是黑黑静静的文字,密密麻麻、齐齐整整地框列在陈年的岁月里。
那个岁月,并不静好,现世亦自是不安稳,并不是适合爱恋的岁月,倒是兵荒马乱、时局动荡的。然而那个来自浙江风流成性的情种男子无意间的一瞥,便像是惊鸿一般,再难忘却了。
1944年春,胡兰成在他南京官邸的院子里消闲时光。春天的太阳总是懒洋洋的,叫人提不起精神。胡兰成就这样躺在庭院中的藤椅上,看着苏青寄给他的《天地》杂志,眼皮下垂,眼光游移着,随手翻着纸页,散散漫漫。几乎就在他浏览得快要倦怠与烦厌的时候,张爱玲的《封锁》闯进了他的视界。
他一下子从老藤椅中坐起来了。经年的老藤椅摇摇晃晃,身子颤颤巍巍、吱吱嘎嘎地发出响声,引得弥散的阳光也颤动起来,庭院里的细尘在阳光下四下翻飞,似乎也在为这篇文章感到诧异,为这个作者感到惊艳。
而胡兰成丝毫没注意到这些,他完完全全被这篇奇异的文章吸引了。其时胡兰成正是汪精卫政府的宣传部副部长,整日里舞文弄墨、纸上谈兵,对政治的敏感度极大,而对小说这类纯文艺的东西却是断断没有兴趣的。独独是张爱玲的文笔,他才看了几行,却整个人都惊觉起来,甚至都要跳将起来了。
他满怀着不可抑制的惊喜与激动,一口气将《封锁》读完了,还不够,反反复复又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真真是一个刚从沙漠里走回来的人,连日的饥渴已经使其体力不支,毒烈的日光更使其晕眩,眼见得一口清清凉凉的水塘就在眼前,便一头扑进去没命地喝起来,简直是要整个人都栽进去了。
那还不够。
他即刻是发了雄心的了,他要开渠引水,将这半亩方塘里的水化做涓涓细流涌进沙漠。他的信心奇异地满着,他要让这圣水渗进整个沙漠,将干松的沙子都化做细密黏腻的土,好让它从中生长出芽来,渐至成参天大树,枝叶繁茂,蓊蓊郁郁,遮蔽了那毒辣辣的太阳。他要让世界舒爽,使天光云影共徘徊。这么想着,他几乎都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带着青草的馨香的风了。他觉着心旷神怡。
于是,他即刻便干了起来。他去信问了张爱玲的好友苏青她的情况,又写了评《封锁》的文章,里头自都是溢美之词,随即又翻找出张爱玲的其他作品,无不一一阅读。只要是张爱玲之作,看着“便皆成为好”。读时既想狼吞虎咽饕餮一番,又唯恐错漏细节想细嚼慢咽细品慢读,搅得胡兰成好不心烦。每找到一篇她的文章,既像寻获珍宝般小心翼翼、欣喜若狂,又像是兵临城下、大难当头,不知该欢呼雀跃,还是该抱头鼠窜。
看着看着,他倏忽觉得紧张了——这似乎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让他可以这么狼狈与凌乱,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仅仅只凭着文字,便将他击得一败涂地了。他忽然觉得迷惘:遇上这样一个人,是幸运还是不幸,该倾心还是该较量?
很多时候世事像海藻,你不触碰它的时候,它们仿佛是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生长在你不曾去过的遥远的大海里,随着浪,一来一去,游移不定,变幻舞姿。即或是你看见了,伸出手去尽力抓握了,它也许仍是调皮地滑溜溜地便跑出你的手掌心了。待你不死心,再去狠狠搜寻时,一把抓住了一大把,然后你再牵扯着将之往外拉,它们便一个连着一个地来到你跟前了。那时你该是要惊异于这海藻的庞大了。
胡兰成对于张爱玲的渴慕就是这样的吧。他的运气是不赖的,不久便在《天地》上看见了张爱玲的相片。那时张爱玲年方廿四,尚不像我们后来印象中的那个穿着紧身旗袍、手叉着腰、高傲地昂着头,充满着成熟女人气质与贵族风范的张爱玲。那张相片上,她淡淡地笑着,没有浓妆艳抹,脸部的线条饱满而圆润,整个给人一种疏朗温婉的感觉。
很多年后的我们再来看这张并不算太清晰的黑白相片,都还是能隐隐嗅出当年的张爱玲的味道。在胡兰成看来,这虽不算得极端的美貌,但总还算是合意的。
然而正当他设想的那片荒漠已成森林,就差人进去惬意地躺一躺,享受阴凉之时,乌云笼罩了过来,牢狱之灾降临了。
彼时在张爱玲的世界里,时光正恬恬淡淡又轰轰烈烈地流过。在爱丁顿公寓里,她和姑姑的日子日复一日,像所有其他小市民的日子一样,她们俩也会家长里短,窸窸窣窣,说些旧时光里的事。同时,时光又恬淡宁静,细水流长,恰若神仙洞府,世外桃源,不问世事;在公寓之外的上海,则到处都听得见她的声名在闹哄哄地响。她的文学之花花开遍地,姹紫嫣红,开得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蜂蝶一片嗡嗡,整个上海都几乎要成为她的后花园了,唯独她自己却遁隐在这花园之外,自成一个秘密花园。
也闻听有个搞政治的中年男子对自己有过盛赞,并且是“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地高兴”,因此也不免得多了几分好感。有时张爱玲也同她的好友炎樱打趣,说他是“这时代的笑话”。但那时的张爱玲哪能料得,这个人竟是自己一生的宿命。
没过多久便听苏青说起他的入狱。这个对政治素来漠不关心的女人竟也鬼使神差般地随苏青一道去周佛海家走动,希望对方可以对胡兰成出手相救。
就这样,两人虽未相逢,却已相识。
苏青与她的《天地》实实在在成为胡张二人的“缘分天空”,此后的生发演绎,既要归功于它,也免不了归罪于它。
她们俩的奔求并未有结果,这是自然的,想那周佛海是胡兰成的宿敌,不落井下石、乘人之危已是难得,岂有肯施手搭救之理?这也正看出了张爱玲的天真之处。她就是这样的,真真的人,真真的性情,真真的文字。也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那么容易陷入感情的旋涡里,而且一陷进去,就再也难以抽身,相比之下,胡兰成倒几乎是全身而退的。当然,这都是后话。
然而胡兰成因着日本人到底还是给放出来了。说起来胡兰成此前也多有牢狱之灾,但这次汪伪政府与日本人形成鲜明的态度,使得他逐渐靠向了日本人,当年一时还曾起过的当红军的念头早已被抛诸脑后,他是要彻底地当文化汉奸去了。此时的张爱玲哪里知道,就是这样的一个汉奸日后将使她背上沉重的枷锁。
出狱之后,胡兰成便向苏青打听张爱玲的地址,而后便离开南京,取道上海专程拜访张爱玲来了。相识许久之后的第一次相逢,便在胡兰成的心里酝酿开了。
心思一点一点地积密,积成晴空里的一片云。张爱玲蔚蓝得水晶一般的晴空里,原本透明、干净,现在因了这片云,有了点染,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但这片天空毕竟不再是白纸一张了。这片云,来了就再难轻易地挥去了。
他要翻云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