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继续掷弹,但渐渐地远了。警报解除了,大家又拼了命地挤上电车,唯恐挤不上去,赔上一张电车票。
在围城的十八天里,爱玲吃了很多苦,肚子也填不饱。做防御工作的人员只分到一些米和黄豆,没有油和燃料,各处防空机关都忙着争柴、米,设法活下去。
连着两天,她都没有吃饭,飘飘然上工去。在这里,天上很忙,飞机转来转去地掷炸弹,而在防空洞里,防空人员却闲着没事干。好在,驻扎在冯平山上的图书馆里,可以找些七零八落的小说消遣。
八十多个青年聚集在一起,因为死里逃生,更有一种刺激的生气:有吃有住,又没有外界的娱乐分心;没有教授,却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书,诸子百家、《诗经》、《圣经》、莎士比亚,而这正是大学教育最理想的环境。
在那样的情形下,很少有人真正有心思看书,更多地把它当成一个过渡期,读书只是来排解沉闷罢了。
在百般的聊赖中,在阵阵的炮火中,爱玲又读了一遍《官场现形记》、《醒世姻缘传》。她一边读着,一边担心会不会有炸弹落下来,这种朝不保夕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
书的字印得极小,光线又昏昏的,可爱玲想,万一炸弹落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也许,面对战争,人被强烈的恐惧感包围,而人性也更显露得彻底。两千多年前,圣人孔子说“食色性也”,一语道破了人的两大动物性。战争中的人们褪去了一切浮华,生命无法掌控,精神失去了依托,仅剩下了“饮食男女”两项。
一下子,男女生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随便、暧昧,调情也变了味,不再是普通的学生似的调情,却是温和中带一点感伤气息。
在宿舍里,男学生躺在女朋友床上玩纸牌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她还在睡,他又来了,坐在床沿,隔壁便听见她娇滴滴地喊:“不行!不吗!不,我不!”一直到她穿衣下床为止。
爱玲觉得:“这一类的现象给人不同的反应作用——会使人悚然回到孔子跟前去,也说不定。到底相当的束缚是少不得的。原始人天真虽天真,究竟不是一个充分的‘人’。”
人到底还是要有一定的束缚的,太随心所欲的生活,更易误入歧途。
医院院长甚至想到“战争小孩子”(即战争期间的私生子)的可能性,极其担忧。在当时的情形下,这也是防不胜防的,但有时也会神经过敏。
有一天,他瞥见一个女生溜出了宿舍,偷偷摸摸的,手里还抱着一个长形的包裹,他以为他的预见成真了。后来才知,那女生做工换来点米,打算运出去变钱,又因路上流氓多,怕被劫,就将一袋米扮成了婴儿。
战火纷飞的光景里,到处弥漫着虚空和绝望,人们迫切想抓住点什么,因而结婚的人越来越多了。香港报纸上贴满了结婚广告,学生结婚的也有。
“一般的学生对于人们的真性情素鲜认识,一旦有机会刮去一点浮皮,看见底下的畏缩,怕痒,可怜又可笑的男人或女人,多半就会爱上他们最初的发现。”爱玲觉得过早结婚会“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对于未知欲、交友欲最旺盛的年轻人而言,也是无益的。
爱玲清楚地记得,在那段“围墙在”的日子里,有对男女向防空处长借汽车,要去领结婚证书了。
男人是医生,爱玲揣测他“平日也许并不是一个‘善眉善眼’的人”,但他不时地看着新娘子,眼神里有种近乎悲哀的爱恋。新娘是看护,娇小美丽,红颧骨,很喜气,没有弄到结婚礼服,便穿了件淡绿绸夹袍,镶着墨绿花边。
两人来过几次,一等等上几个钟头,默默对坐,不时对视,满脸的微笑,惹得旁边的学生都笑了。这份承诺为这战时的悲苦气氛增添了一丝光彩,也为自己朝不保夕的生命注入了一丝快乐的希望。即使炸弹落在房顶,也算弥补了人生的缺憾。
也许在那样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里,爱玲觉得“实在应当谢谢他们能给自己带来无端的快乐”。
后来,爱玲写了成名作之一《倾城之恋》,以战争与婚姻为题材。小说里,香港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故事结尾这样写道:“但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城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
充满宿命的意味,谁又说得清因果呢,一场灾难毁了多少家庭,却成全了他们,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世界。
十八天后,仗打完了,香港彻底沦陷了,人的命暂时保住了,这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事。
这群女大学生们可以仰着脸欣赏天上的飞机,而不必担心炸弹会落下来了。她们又开始满街乱跑,叽叽喳喳的,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神采。
为了吃到冰激凌,她们进城挨家店问,只有一家答应明天下午或许有。第二天,步行十里前去践约,仅为了吃到一盘昂贵的冰激凌,里面还全是冰碴子,咬起来咯吱咯吱的。
街上摆满了各式小摊,卖胭脂的、卖西药的、卖牛羊肉罐头的,还有卖荒乱中抢来的西装、绒线衫、蕾丝窗帘、雕花玻璃器皿、整匹呢绒的,好一番热闹景象。
女学生们天天上街买东西,说是买,其实不过是看看而已。在这里,爱玲学会了女人买东西式的消遣方法。
战后的香港,“吃”这个市场重新焕发了生机,困在香港的外埠学生整天讲的无非是吃,成天就只买菜、烧饭。
爱玲说:“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分的注意,在情感的强烈照射下,竟变成下流的、反常的。”
因为没有汽油,汽车行全改成了吃食店,没有一家绸缎铺或药房不兼卖糕饼的。
在战后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十步远,便蹲着个衣冠楚楚的洋行职员模样的人,在小风炉上炸一种铁硬的小黄饼。渐渐地,品种多了起来,又有了试验性质的甜面包、三角饼,还有似像非像的椰子蛋糕。
饮食这个职业仿佛一下子格外受欢迎起来,一时间,所有的学校教员、店伙、律师帮办全都改行做了饼师。
人们立在摊头上,吃着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之外就躺着穷人青紫的尸首,大多人却熟视无睹,没一点怜悯和同情心。
自保是人的天性,也许经历过硝烟滚滚的战争,自身性命都难保,便都顾不上别人了?
只有经历过生死,人才能看透一些事情,悟懂一些至理,知道哪些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只有经历过失去,人才会舍得放下,学会取舍,才会触摸到生命的温度,了悟自己生命的价值。
香港从来没有这样馋嘴过,那些从天上缠绵而至的雨丝,是香港流的“口水”吗?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要做什么,立刻去做,不然都来不及了。”这是香港人从战争中得出的教训,也包括爱玲,“出名要趁早”,是啊,晚了便来不及了。
除工作外,学生们还要学习日语。教师是个年轻的俄国人,黄头发,剃得光光的。他的讲课方法很特别,提问都很可笑,也许他幻想尝试一种“语境教学”,又或许,他真是别有企图。
他常用日语问女孩子的年龄,而且肯定不会不知道这是不礼貌的。女孩站在那儿支吾着,他便猜:“十八岁?十九岁?不会超过二十岁吧?你住在几楼?待会儿我可以来拜访吗?”
女孩子正盘算着如何拒绝,他便笑道:
“不许说英文。你只会用日语说‘请进来。请坐。请用点心’。你不会说‘滚出去’!”说完了笑话,他的脸涨得通红。
这位先生看了爱玲的画,独独欣赏其中一张,上面炎樱穿着件衬裙的肖像,很活泼,焕发着青春的朝气。他愿意出五港币购买,并且赶紧解释:“五元,不连画框。”爱玲和炎樱哑然失笑,他真的不明白中国女孩的心理吗?倒真是一件怪事。
善良的先生却不知这种教学方法适得其反。起初,课堂黑压压一片,挤满了人,后来人就渐渐少了,少得可怜。他终于赌气不来了,最后,学校只好又新调了先生。
爱玲觉得,战争这段时间是她绘画上的黄金时代,以后再也休想画出那样的画来。
那段时间,百般地空虚无聊,她又重拾画笔,仿佛回到了圣玛利亚女校时代,那时她常在课堂上偷着画画。
那么多人都值得用文字或画笔记录。比如,那暴躁的二房东太太,斗鸡眼突出像两只自来水龙头;那少奶奶整个的头与颈便是理发店的电气吹风管;像狮子又像狗的,蹲踞着的有传染病的妓女,衣裳底下露出红丝袜的尽头与吊袜带。不论是画还是文字,爱玲总那么一针见血。
后来,如她所愿,从事了“为那些杂乱重叠的人头写注解式的传记”的工作,只是用文字替代了画笔。
回到上海后,她多次拿出战时的画作来自我欣赏。“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欢喜赞叹,似乎太不像话。”也曾尝试照着样子再画一遍,但是再也画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