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了。18日,日本军队登陆香港,一场战争无情降临,爱玲和她的同学们还在做着罗曼蒂克的未来之梦,可这一切都被战争打乱了。
12月8日是学校大考的第一天,由于战争,考试被取消,同学们为此还欢欣跳跃了一番。
平日里,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相信“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但是战乱不是他们能逃避的,总要留有印痕,让他们在这看似不相干的“生趣”里,认识乱世现实的悲喜,认识自己的软弱、渺小,认识人性的自私与乱世里求生的本能,读懂人生的况味。
初听到开战的消息给了她们一种可怕又刺激的兴奋,连平日里怕被强奸的月女也跑到阳台上看列兵走过,还叫其他女孩子来看。
宿舍里一个女孩子着急起来:“怎么办呢?没有适合的衣服穿呀!”
她是一个有钱的华侨,有适合各种社交场合的不同行头,从水上跳舞到隆重的晚餐,应有尽有,唯独没有准备打仗时的衣服。后来,她借到了一件灰布棉袍,为的是对于头上来回飞的空军不致有太多吸引力。
女人有爱美的天性,即使在战争中也不能被掩盖。有一个女孩子叫苏雷伽,是马来半岛上一个偏僻小镇里出来的“西施”,瘦小,皮肤略黑,睡沉沉的眼睛,白牙微微外露。
关于她的笑话全校里是出了名的,爱玲觉得她“天真得可耻”。她曾对一件事深有顾虑:她选了医科,医科要解剖人体,被解剖的尸体穿不穿衣服?被同学们当作笑话。
苏雷伽也是极爱衣服的,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有一次,一个炸弹掉在了宿舍隔壁,舍监忙督促大家跑下山去。在如此紧急的情形下,苏雷伽竟然没有忘了把她最爱的衣服整理出来。尽管旁人苦口婆心地劝阻,她还是冒着炮火将那只大皮箱运下了山。
后来,苏雷伽加入了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有一次,她蹲在地上劈柴生火,穿着件织缎锦棉袍,绣着赤铜底绿寿字,虽有些可惜,但也是值得的。
正是这一身身伶俐的装束给了她空前的自信心,否则她不会同那些男护士混得那么好。她与他们一起吃苦,一起担风险,一起说说笑笑,渐渐地,她话也多了,人也干练了。战争对她未尝不是一次洗礼。
宿舍最下层有一间箱子间,黑漆漆的,爱玲和同学们就躲在那里。只听见机关枪“啪啪啦啦”敲打在屋檐上,像雨点击打荷叶一般。
因为怕流弹,大小姐们不敢走到窗户前迎着光亮洗菜,所以菜汤里满是蠕蠕的虫,每次吃饭,都让人有作呕之感。
有一个叫艾芙林的女孩子,内地来的,据她说自己是身经百战,吃苦、担惊受怕惯了的。可是,当轰炸机在宿舍邻近的军事要塞爆炸时,她倒是第一个受不了了,歇斯底里起来,讲了许多恐怖的战争故事,把女学生吓得一个个面无血色。
艾芙林的悲观主义是一种健康的悲观。宿舍里的存粮看着已不多了,她却比平时吃得还要多,还劝别人也努力地吃,因为不久便没吃的了。宿舍的人为了节俭,想试行分配制度,可她却是百般阻挠。她整天吃饱了就坐在一边啜泣,因为得了便秘症。
还有一位叫乔纳生的华侨同学,他曾经加入志愿军上阵打过仗,在他身上,有着年轻人的狂热、偏执和浪漫主义。他脸色苍白,大衣里只一件翻领衬衫,一绺头发垂在眉间,有三分像诗人拜伦。
乔纳生知道九龙作战的情形,让他气恼的是,他们派两个大学生出壕沟去把一个英国兵抬进来,因此也大发感慨:“我们两条命不抵他们一条。招兵的时候他们答应特别优待,让我们归我们自己的教授管辖,答应了全不算话!”
他投笔从戎之际,大约以为战争是基督教青年会组织的九龙远足旅行,多么“残酷的浪漫主义”。
爱玲和其他大多数同学一样,对战争能不理睬的一概不理睬,死里逃生,沉于色彩斑斓的生活经验中,还是像往常那般生活。
炎樱算是胆子大的了。一个同学原本想去非洲看撒哈拉沙漠,直抱怨战争破坏了计划,炎樱劝她说:“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是不会给炸光的。”
在战火纷飞的街头,冒着日军的轰炸,炎樱竟敢一个人到城里看五彩卡通电影画片。看完电影回来,她独自一人到楼上洗澡,突然一颗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也不在乎,仍然在浴盆里玩着水,唱着歌。
舍监听到歌声,大发雷霆,炎樱还是不在乎,好像在有意讽刺众人的恐怖。
有一件事对爱玲的触动很大,就是历史教授佛朗士的死,这让她对战争的本质和人生的本质产生了困惑。
佛朗士教授是爱玲喜欢的教授之一,他有着孩子似的肉红脸,瓷蓝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发已稀疏了,颈上系着“领带”,其实就是一块黯败的蓝绸。
他有个习惯,上课习惯抽烟,抽得很多,像烟囱,一团黑柱,直冒青烟。说着话,嘴上永远叼着一支烟,险伶伶的,翘板似的一上一下,却怎么也不会落下来。
他顺手将烟蒂子往窗外一甩,从女生蓬松的发髻上飞过,极易着火,不过,每次都是有惊无险。
在爱玲眼里,佛朗士是“一个先生,一个好人”,他的死是“人类的浪费”。
佛朗士先生是被自己人打死的,他像其他英国人一样应征入伍。一天黄昏后,他在军营里走,大约在思索有趣的历史事件,太入神了,没有听到哨兵的吆喝,哨兵就开了枪。
爱玲记得,每逢志愿兵操演,佛朗士先生总是拖长了声音通知学生们:“下礼拜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武功。”没想到,竟“练”得再也回不来了,而他的死又如此毫无名目,还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这太让人惋惜。
怀着哀悼的心情,爱玲又想起先生的一些掌故:佛朗士教授是一个豁达的人,爱喝酒。
他已彻底中国化了,虽然不知中国字笔画的先后,但字写得很不错。
他曾和中国教授们一同游广州,到一个名声不大好的尼庵里去看小尼姑。
他在人烟稀少处造了三幢房屋,一幢专门养猪。
他不赞成物质文明,因此家里从不装电灯、自来水;家里仅有一辆汽车,破旧不堪,还是用来方便仆人赶集买菜用的。
在爱玲眼中,先生实在是一个“很有趣”“很有个性”的人物。
对先生的学问,爱玲也是相当欣赏的。
在历史研究方面,先生颇有独到的见地。官样文字被他耍着花腔一念,便显得非常滑稽,学生们可以从中感受到历史的亲切感,还可以得到一点扼要的世界观。
本来想从先生那里学到更多的东西,可是,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爱玲常常会想到那颗呼啸而过的子弹,和应声倒地的先生。原来,战争竟是如此残酷!“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夕。”
这是爱玲在战争中感悟到的,在枪林弹雨中,人竟是那么脆弱和渺小,温暖的血肉之躯不敌冰冷的战机长枪,鲜活充盈的思想阻止不了野蛮下扣动的扳机。
然而,大多数人对于战争所持的态度,爱玲曾打了个比喻:“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对大多数人而言,香港只是一个繁华的荒漠,熟悉的陌生,可爱的疏远。香港是中国的地盘,却被英国人统治。对中国学生而言,香港的抗战是英国的抗战;而对英国人而言,香港的灾难是中国的灾难。不管对中国人、英国人、华侨或其他国籍的人而言,港战只是一场天灾人祸似的灾难,至于别的意义,实在不了了之。
香港大学停了课,不久又停止了办公,外地的学生无家可归,不参加“守城”工作,就无法解决膳宿问题。为这,爱玲和很多同学到防空总部报名,做了临时看护。
领了证章出来,却遇到了空袭,他们从电车上跳下来,飞奔至人行道,都挤在了门洞里,满满当当。此刻正是冬天,都穿得厚墩墩的,空气里有一股浓浓的脑油味。
爱玲的眼睛跃过人头,往外看去,一辆空电车孤独地停在街心,周围的人早已跑开了,阳光底下,这辆车备显凄凉。
突然,心底一阵伤感,自己竟会死在这群陌生人之间吗?与自己的同胞死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这样躲在门洞子里就是尽了防空团员的责任?防空团员的责任又是什么?
还未容她多想,有人大声命令:“摸地!摸地!”已没了蹲下的空隙,大家一个磕在一个背上,到底是蹲下来了。
天上的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砰”的一声落下了一颗炸弹,她用防空员的铁帽子罩住了脸,黑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没有死,炸弹落在了对街。
飞机刚过,一个大腿受伤的小伙子被抬了进来,裤子卷上去,流了点血。但他的心情却不怎么糟,因为此时他成了群众注意的焦点。